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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外手記】給2019年的自己和夥伴一個交代

作者 / 胡卯,「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第四季得獎者

 

2019年中,上海性別社群在5月17日前後被國安挨個致電威脅,那是國際不再恐同恐跨恐雙日,我和幾個上海社群的組織人四處逃散,也在逃竄過程中碰巧認識了小狗。

她當時沉浸在一種非常克制、非常壓抑的心如死灰的情緒裏,很平靜地在大家一起吃飯時提起:幾天前,她照常上完課、回到寢室,迎接她的是空蕩蕩的衣櫃和翻到亂作一團的抽屜。她勤工儉學三年攢下的所有Lolita裙不翼而飛,總價值三萬,對一個從大一出櫃起就被斷了所有經濟來源、甚至要自己打工賺學費的跨性別,這些省吃儉用留出的錢換來的裙子的價值遠超「衣服」。

她翻出手機裏的照片,給我展示她穿婚嫁款Lo裙的模樣,悼念裙子。

她很平靜地說自己後來從宿管阿姨那邊得知,那天上午,她遠在西安的父母突然造訪了她的寢室。

她同樣很平靜地講述自己如何翻遍了學校周圍的垃圾場、回收站,且一無所獲。

我跟着她在學校裏漫無目的地轉,當時我在拍紀錄片作業,我問能不能拍攝她作為跨性別的一天,她答應了,我就這樣開始跟蹤小狗,同時認識了Momo。

我很感謝她們一直對我保持敞開,允許我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參與了她們從2019年夏天至今的大部分生活。

小狗去年八月完成性別肯定手術回國,她購置了一台電動輪椅,重量是一般輪椅的幾倍。她當時為了申請宿舍、換證件信息,開始和各個部門更密集地起衝突,並總是提前通知我到場,並要求我幫她推輪椅——一般這時候輪椅已經沒電了,我需要推着一米七五的她和死重輪椅一起、在上海最熱的時候四處亂轉,對這個部分,我並不感謝她。

第一次拍小狗的時候我還是學生,鏡頭對準在男寢裏換女士內衣的她。那是一個兩分鐘的長鏡頭,紀錄片老師看了非常開心。

和社群好友接觸多了之後,我才意識到那個鏡頭有多麼冒犯——好景觀化的敘事,小狗是一個水晶球般的他者,我把畫面對準了她最不想面對的那個理想期望和現實的交界點。

在小狗的介紹下,我開始認識更多社群夥伴,她們大多和小狗一樣,非常敞開,且需要一個聆聽者。參與更多之後,我覺得她們的故事需要被完整地、回到她們個體地講出來。

跨性別的故事在英文媒體報道里很常見,但常被當作強調中國制度問題的標簽,困在一個很固定的報道議程裏,好像她們的生活只有和政府鬥爭,活着的意義坍塌到只有通過碰撞檢驗摸出的邊界。有英文媒體來聯繫問她們「你們為什麼不起來反抗政府?」,還有中文媒體直接把她們舉報給政府。

跨兒身份出現在一些稿裏,也經常被冠以「挑戰者」、「反抗者」這樣的光輝和社會期望。我很討厭這種論述——她們被要求扮演的角色已經夠多了,小狗是一個會在我去推輪椅的時候故意不充電的人,這樣的人的故事也是應該被報道的。

我於是開始着手用文字形式來記載他們的故事,因為文字形式更強制要求讀者靜下來跟隨她們的生命歷程——而且信息量更大。

但這篇稿命途多舛。2022年時,它最早以我畢業作品的形式起草。後來在幾家媒體打工,把這個稿子多次提交選題,總被駁回,理由是「她們只是一群不愛惜自己身體的瘋子,她們的故事不值得被講述」。去年,這篇稿在小狗完成手術返回上海後已經完成,但迫於審查壓力,拖到今天也沒有發布。

期間很多編輯的意見是要求我突出跨性別群體涉及的灰色地帶,比如藥物問題等,我也常強調不要去做媒體景觀,不要去干涉她們的生活,寫灰色地帶我可以爽、媒體可以爽,爽完了社群裏是真的有人會坐牢的。

我至今想不明白,為什麼對一些人來講,她們個人的故事怎麼就不值得被講述了?我作為一個旁觀者基於什麼特權可以給她們的生命歷程下定義了?我連自己都沒活明白。

輾轉多次,我總覺得每年夏天都在寫跨性別,每年都在向人證明「她們的故事應該被好好講述」,但每年都沒有走到最後發表這一步。一是很可惜,二是我很難不對一直很信任我、把自己的故事放心交到我手裏的跨兒們抱有虧欠。

今次終於有機會把她們的故事做一個最基礎的闡述。在大陸的系統裏,總是有這樣一群人在努力生活,她們的生活和呼吸本身就是故事,能陪伴她們生活一段距離並能收集足夠的信任完成這篇稿,我很感激。

寫的時候最大的問題就是信息很碎,幾乎每一句信息點都是可以展開的,做了很多刪改和取捨,感謝編輯老師幫忙篩出結構,讓故事能好聽一點地講出來。

以前有人說我不是一個大度的記者,厲聲譴責。

我但凡是一個大度的記者,這稿子應該隨着早些年的不幸夭折掉了,吊着口氣到了今天。

此外,多謝一直鼓勵我完成這篇稿的偉奇、子文、小雨、孔老師、栗子、小張和沛芸,過去幾年裏一直鼓勵我寫下去,最近幾個月又一直被我半夜打電話叫起來多方會談、審稿給意見,只能給你們鞠躬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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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mo男寢的衣服(來源:胡卯)

 

🌟 閱讀胡卯《泰國——中國跨性別的應許之地》

🌟 閱讀《編輯手記:柴子文 x 胡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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