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或許是烏克蘭難民和俄羅斯反戰流亡者最集中的城市了。在柏林駐地的時候，恰好遇上了兩場遊行，一場是2月24日，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三週年，烏克蘭人組織的遊行，另一場是3月1日，俄羅斯流亡者組織的遊行。
烏克蘭遊行規模很大，估計大概兩千人，從柏林大教堂一直游到勃蘭登堡門，沿路的烏克蘭語演講竟然基本都聽懂了，當然也沒太特別的新意：呼籲團結，呼籲支持烏克蘭，呼籲德國給金牛座導彈，支持烏克蘭就是支持自由民主，俄羅斯是個恐怖主義國家，不要相信俄羅斯的假新聞攻勢……
參與者看起來還是烏克蘭人居多，也有零星白羅斯人、格魯吉亞人、德國人，並沒有看到白藍白反戰俄羅斯旗，儘管相信應該有不少俄羅斯人參加。
另外，大概因為在德國的關係，一系列烏克蘭標準愛國口號只能喊「榮光歸烏克蘭——榮光歸英雄」，之後的「榮光歸民族（slava natsii）——死亡歸敵人」、「烏克蘭——高於一切」領口號的人都是不喊的（偶然會有遊行者自發喊），有時候可能直接快進到「普京——傻x」。大概這在德國實在太政治不正確了。
隊伍的最後是蒙面的Antifa（後來聽說是俄羅斯左翼），打出來的也是支持烏克蘭的口號，不過似乎很少有人去和他們互動，但盯他們幾十個人的警力可能和盯剩下兩千人的差不多多。最後有幾個百無聊賴的Antifa走出來了，看他們的臉，都只是十五六歲的孩子。
很詭異的一幕：遊行隊伍經過歐洲議會代表處Europäisches Haus，二樓有很多人圍觀，隊伍停下來喊口號，呼籲歐洲給烏克蘭更多支持，看起來也期待著二樓的人能做出一些回應，但沒想到二樓的人什麼都不做，只是默默拿著相機拍攝。
大家在隊伍里都說烏語，但隊伍散開後，聽到不少人彼此聊天講俄語。
遊行結束後看到IG上一位俄羅斯流亡記者發story：柏林的俄羅斯人，一起來倍倍爾廣場。趕快衝過去，發現是燭光祈禱。那幾個想見的記者都走了，但看到了幾位反對派領袖：安德烈·皮沃瓦羅夫、馬克西姆·卡茨。很多人圍著卡茨合影。
倍倍爾廣場就是以前納粹燒書的地方
而3月1日俄羅斯反對派流亡者遊行要紀念的事情就有些多：2月16日納瓦利內遇害一週年，2月24日烏克蘭戰爭爆發週年，當然，還有十年前的2月27日，反對派領袖涅姆佐夫遇害，當時的莫斯科在3月1日舉行了萬人抗議遊行。
遊行始於波茨坦廣場，在市中心繞一圈後來到勃蘭登堡門。
在集合點首先看到的是「俄羅斯志願軍團」（RDK），一群看上去像光頭黨的人，周圍圍了許多警察。他們一直在喊硬核戰鬥口號，還有人到處發印刷精美的招募傳單（上面寫著「徵兵令」）。
路過的一個俄羅斯人輕聲對旁人說：「這可不是我的英雄。」
RDK是為烏克蘭參戰的兩支俄羅斯部隊之一（另一支是「自由俄羅斯軍團」），在光譜上偏極右。後來媒體發現：今天的隊伍里只有兩個人參加過戰爭，其中大多數是德國新納粹組織「第三條道路」。媒體調查發現：RDK的後台老闆其實是《人民公僕》導演阿列克謝·基柳先科（生於哈爾科夫，俄烏雙國籍）的兒子。
RDK的隊伍
今年遊行最大的爭議是：俄羅斯反對派應該用什麼旗幟代表自己？
戰爭前兩年的共識是，取消象徵侵略的俄羅斯國旗，使用抹掉紅色的白藍白反戰旗。
去年有個叫盧卡·安德烈耶夫的少年帶著國旗去了抗議現場，和許多抗議者發生了衝突，他所居住的愛沙尼亞一度考慮將他驅逐出境。
今年舉國旗的人更多了。儘管RDK事先說，要把看到的三色旗都燒了，但並沒有發生。
兩位舉著兩種旗幟但相安無事的抗議者（發在FB上後，立刻有烏克蘭朋友被trigger到，很生氣地問我這是在哪裡發生的）
支持國旗一派的論點是：白藍白旗是一個做給外國人看的東西，無法用來團結國內的反戰者；白藍紅是國家而非普京政權的象徵，我們應該努力把它從政權手裡奪回來。
支持白藍白旗的論點是：但畢竟現在俄羅斯的坦克打著這面旗進入了烏克蘭，現場還有很多烏克蘭人來，不合適。
國旗方陣，黑色橫幅上的字是「要一個沒有普京和戰爭的俄羅斯」」
有人舉著抗議三色旗的標語：「正常俄羅斯人不需要俄聯邦的三色旗。盧卡，你是白痴！」
紅圍巾蒙面男子右二正在接受採訪的小哥就是盧卡
非常有象徵性的一幕：舉國旗的方陣經過俄羅斯使館的時候，與那裡的烏克蘭抗議者發生了一些小摩擦。烏克蘭人一看到俄羅斯人過來，就已經很生氣。但前幾個方陣舉的是反戰旗，對烏克蘭人喊「榮光歸烏克蘭」，烏克蘭人都松了一口氣，回以「榮光歸英雄」。然後這時走來了舉國旗的方陣，大概也想對烏克蘭人表達自己的無害，就開始喊「俄羅斯人反對戰爭」，然後幾個烏克蘭人就崩潰了，朝著他們大吼：It’s your fucking war。
遊行組織者表示，對旗幟的選擇持包容態度，歡迎舉各種旗幟。然後現場就出現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旗幟——彩虹旗+俄羅斯雙頭鷹、英格里亞旗、威尼斯共和國旗（為什麼？）。
英格里亞旗，英格里亞是聖彼得堡一帶的歷史地名。我衝老哥喊了一句彼得堡人有時會說的口號：「英格里亞將會自由！」（戲謔反對派的口號「俄羅斯將會自由」）老哥衝我笑笑。
甚至還有一個舉俄羅斯帝國旗的人（表明是民族主義者）。面對別人的質疑，他表示，自己十年前因為舉這面旗被普京政權迫害，這就是他今天舉這面旗的理由。有一個哈薩克人上去質問如何看待帝國過去殖民亞洲的歷史，他開始胡說一些民族主義者愛相信的神話，比如帝國時期各民族關係其實很和諧之類。。
遊行隊伍大概可以劃分成如下方陣：
1. 自由反對派領導人，尤其是納瓦利內的遺孀尤利婭·納瓦利娜婭，以及去年在換囚中被釋放的伊利亞·亞申、弗拉基米爾·卡拉穆爾扎。
2. 「紀念碑」組織（22年諾獎的主）等更老派一些的政治犯維權人士，資歷最老，最知識分子氣，舉了現在仍在監獄里的無數俄羅斯政治犯的照片；
居中的奧列格·奧爾洛夫也是不久前被交換的政治犯。
3. 「春天」運動的年輕人，他們的方陣里有最多奇奇怪怪的旗幟，也包括俄羅斯國旗；
4. 過去的地方議員，17年俄羅斯新一代反對派崛起後，很多反對派參選基層議會並成功當選，打了政權一個措手不及，所以22年後政權迅速將他們全都解職、放逐；
5. 被警察重重包圍的RDK
美杜莎記者估計現場有500—800人，遠少於去年11月的那次。
人數變少，一是因為反對派不斷內訌讓許多人很失望，二是因為不知道遊行的意義是什麼。在俄羅斯，你上街，然後被黑警暴打，拖回警局，「頭上套濕塑料袋，手上是電擊的痕跡，我的俄羅斯都在坐牢」，但你用反抗和受難表明，其實有很多人反對，並且願意付出那麼慘烈的代價來說出自己反對。但現在到了柏林，周圍所有人都知道你的這些口號是對的，你無需多少勇氣就能都喊出來（其實還是需要勇氣的，畢竟有跨境鎮壓這回事），你的遊行被批准，警察為你開道，但遊行本身似乎成了一個儀式，根本無法改變什麼。
幾乎每個演講者都多少提到了前一天澤連斯基在白宮被特朗普羞辱的事情。「在這最黑暗的時刻」、「未來我們還會面臨很多考驗」等等。能感覺得到大家的無力。過去大家其實也心知肚明，只不過許多人不願意說出來：俄羅斯的未來並不取決於他們，而是取決於烏克蘭軍隊能否勝利。可現在情況似乎又變得更糟了：因為就連烏克蘭軍隊也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了，一切都成了某種龐大而醜陋的地緣政治博弈的一部分。
總的來說，多數演講，還有現場喊的口號，都專注於俄羅斯反對派自己的議程（比如「俄羅斯將會自由」），在烏克蘭戰爭的背景下，顯得有點缺乏現實感，甚至有些自戀。
隊伍里有個非常活躍的老哥，非常激動地反對舉三色旗，遊行開始前一直在國旗方陣前喊「三色旗是納粹抹布」之類挑釁口號。而在遊行過程中，每當大部隊喊俄羅斯反對派口號，他就會一個人高喊更支持烏克蘭的口號。
起初德國警察不允許老哥展示他的牌子，原因是上面有納粹符號
遊行結束後，俄羅斯反對派們又開始在推特上吵架。誰沒有邀請誰，誰邀請的態度不夠誠懇等等。2月24日組織追思會的皮沃瓦羅夫和卡茨都沒來，霍多爾科夫斯基那邊就更不用說（畢竟他們都已經動武了），今天的遊行能有多少代表性也就可想而知。
而這些反對派領袖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說什麼、做什麼（至於做了有沒有用，又是另一回事）。話說少了，有人覺得你沒有現實感（「你的國家在侵略別人，而你還在這裡談什麼俄羅斯美好的未來」），說重了，又有人會覺得你只知道討好外界的目光，忘記了作為一個俄羅斯政治家的本分。
所有的演講者中，亞申的演講水準最高（雖然我相信裡面許多話烏克蘭人聽了會皺眉頭），果然是經過政黨錘鍊的成熟政治家。可惜這樣勇敢、正直的人，可能永遠無法在俄羅斯掌握權力。
把他的演講全文附上吧：
嗨，朋友們，我是伊利亞·亞申，大家好！很高興見到大家，謝謝你們來到這裡、聚集在一起。能在自己人中間，真的很珍貴，也很重要。
今天的感覺很沈重，對吧？大概昨天大家都看了在橢圓辦公室發生的那一幕吧？看到那些畫面之後，恐怕我們所有人都有相同感受（對！！！）我們所有人都感覺，戰爭彷彿被簡化成了關於稀土、交易、紙牌中的籌碼，這讓人感到惡心。因為對我來說，對在場的每個人來說，這場戰爭不是一場交易。人的生命不是買賣的商品，而是個人的悲劇。對我來說，這場戰爭就是人的悲劇。它讓歐洲兩個最親近、最緊密相連的民族相互廝殺。這兩個民族曾經血脈相連，很多人有親人在烏克蘭，很多烏克蘭人有親人在俄羅斯。而普京卻讓這兩個民族成了敵人。
這場戰爭是個人的悲劇，因為它奪走了我們認識的人，它奪走了我們所愛、所珍視的人，那些人再也無法與我們共度時光。它是個人的悲劇，因為它奪走了我的家園。普京讓我失去了家。我無法回到我的祖國，無法回到我的朋友、親人身邊，無法回到那個我成長的地方，回到我朋友們的墳墓邊。
而如今，在國際舞台上上演的這場令人作嘔的鬧劇之下，我認為，我們必須讓世界知道，俄羅斯不僅僅是普京，不僅僅是那些與烏克蘭人民作戰的殺人犯和強盜。最重要的是，讓世界聽到自由的、和平的、文明的俄羅斯的聲音——我們的聲音！今天，我要以自由俄羅斯的名義，以和平俄羅斯的名義，再次提醒大家：對我們而言，這不僅僅是一場「特別軍事行動」，而是一場野蠻、血腥的戰爭。這場戰爭有一個名字，那就是弗拉基米爾·普京的戰爭！我們稱他為戰犯，並提醒所有人，這場罪行永遠不會被遺忘，也不會被寬恕。
我要提醒大家，這場戰爭不僅僅在摧毀烏克蘭，它也違背了我們國家的根本利益。我們反對這場戰爭，因為我們才是真正的俄羅斯！因為我們是俄羅斯的公民！因為我們是愛國者！因為我們熱愛自己的祖國！而這場戰爭正在摧毀俄羅斯民族的靈魂，因此我們必須反對它！
我要提醒大家，俄羅斯士兵和軍官的職責是保衛自己的祖國，保衛自己的家園，而不是在別人的土地上做佔領者。我說，俄羅斯軍隊應該回家！回到他們的家人、孩子和祖國的土地上。我以自由、民主、和平的俄羅斯的名義宣佈：烏克蘭的戰爭必須結束！這場戰爭必須以保障烏克蘭安全的協議結束，而不是某種幕後交易，不是又一場「慕尼黑協定」，而是一場公正的和平！這場戰爭必須以安全保障的達成結束，而普京必須在法庭上接受審判，在牢獄中度過餘生！
今天，我要提醒所有那些與普京討價還價、與他達成協議、與他玩政治遊戲的人——獨裁者不是澤連斯基，而是普京！這場戰爭不是烏克蘭挑起的，而是普京政權發動的！我們必須牢記，不能把侵略者的罪行強加給受害者。這是絕對不可接受的，我們永遠不會對此妥協！
今天，我們站在歐洲的土地上，我們清楚地知道，普京正在懲罰烏克蘭，因為烏克蘭選擇了歐洲。而我們同樣是歐洲的一部分！今天，歐洲必須找到自己的主體性，必須認識到自己的責任，不僅是對自由世界的責任，對自身安全的責任，更是對所有人的未來負責。
作為歐洲共同體的一部分，作為一個信仰歐洲自由、歐洲權利、歐洲價值觀的群體，我們也必須牢記自己的責任。因此，我呼籲你們——不要沈浸在冷漠中，不要屈服，不要自憐，而是要戰鬥！為我們的未來而戰！為自由的俄羅斯而戰！（俄羅斯將會自由！俄羅斯將會自由！）
謝謝你們，朋友們！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