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科幻作家金草葉在她2017年的獲獎科幻短篇《館內遺失》中，講述了女兒智敏找回逝去媽媽的「虛擬體」的故事。在故事發生的世界里，去世的人可以將自己的思維上傳到圖書館，供在世親友隨時「訪問」與對話。然而在媽媽去世後三年間，從未訪問過檔案的智敏，因懷孕萌生了與母親再度交流的願望，卻意外發現媽媽的思維不慎在系統中遺失。為了在龐大的數據庫中找回媽媽，她拜訪了早已疏遠的弟弟和爸爸。在尋找媽媽遺物的過程中，她重新認識了媽媽——在成為一個控制欲極強的產後抑鬱媽媽之前，作為書籍封面設計師的金銀河。
「智敏並不打算原諒她，也不打算祈求她的原諒。那已經太遲了。不論她曾經是誰，在與智敏的關係中，銀河是一個不合格的媽媽，從未給過智敏真正的愛。」但當智敏在圖書館的虛擬空間里，看到金銀河清晰的面孔時，她只想對媽媽說：「我可以理解媽媽了。」
這是一個關於完成告別的故事，智敏面對媽媽死後的「虛擬體」，達成了一種跨時空的和解。文章里穿插這樣的討論：「思維」是死去的人活著的意識，還是一種再現程序？但故事的結尾展現的是：無論我們如何定義技術，當所愛之人的思維再現，人們所懷有的情感的強度，並不因其「是否真實」而被削弱。
這也是我在2022年初撰寫非虛構文章《她們的AI戀人——真實或虛妄的愛》時，清晰認識到的一點。一位科技編輯在聽了我的分享後評論到，文章中與AI戀愛的女孩就是「不懂背後的算法」。他說，如果知道AI語義生成只是基於相關性篩選，那麼就不會那麼容易「陷進去」。
可事實並非如此。
在AI技術普及的當下，AI陪伴的流行已經受到了商業市場和學術的廣泛關注。這側面說明，人類與AI建立情感連接，並不是一個「是否理解技術原理」的問題。AI在思維和情感上的擬人性，如同一面模糊的鏡子，不可避免地承接了我們自身的情感投射。
正如金草葉八年前在文學中的模擬，這項技術的觸角如今已延伸至死亡領域，也在法律和倫理上引發了更具爭議性的討論。我有幸在今年四月參加了由北京大學博古睿研究中心與劍橋大學利弗休姆未來智能研究中心（Leverhulme Centre for the Future of Intelligence）聯合舉辦的「數字永生——人工智能時代的不朽想象」工作坊，以跨文化的視角，見證並參與到相關討論之中。
「數字永生」工作坊聚焦的核心議題，是AI在哀悼實踐中的應用，即創造「死後化身」或「哀悼機器人」。它通過整合死者的生前數據，利用人工智能技術在虛擬空間中重建一個可交互的存在。這種化身的關鍵，在於它能否延續逝者的「思維風格」——從說話方式、措辭習慣，到情緒表達的節奏。這是一種圖書館「思維」的現實變體。
用AI來緩解喪失之痛並非最近才有的實踐。早在2021年7月，《舊金山紀事報》就以深度報道配合互動式網頁的形式，講述了Joshua的故事。他使用Project December（一款基於OpenAI的GPT-3 API開發的應用），模擬出已故未婚妻 Jessica的聊天機器人，並與之交談了數月之久。
Joshua說，他非常珍惜與失去十二年之久的愛人「重逢」的機會。儘管他不斷提醒自己，這不是Jessica，但AI模擬出的回應方式，比如用舌頭的表情符號或笑話來緩和強勢的語氣，精准還原了Jessica的神韻。他向她傾訴失去她的煎熬，向她跟進自己的生活。這篇報道的廣泛傳播，加上他在reddit上分享的經歷，幾乎成為了Project December及更廣義上的「數字復活」行業最有力的廣告。
然而，與逝者虛擬體對話的體驗，並不總如Joshua的故事或金草葉小說中那樣充滿溫情。意料之外的恐怖瞬間亦會出現。在研討會上播放的2024年紀錄片《死者永生》（Eternal You）就展現了事件的另一種面貌。
影片追蹤了Project December另一位用戶Christi的經歷。受到Joshua的故事鼓舞，她也在Project December上註冊了賬號，試圖與去世的初戀Cameroun交流。Cameroun在陷入昏迷離世前，曾給她發來一條短信詢問近況，她卻因為太忙碌而沒能回復。抱著完成最後一次對話的希望，Christi打開了與「Cameroun」的對話框。她驚喜地發現，Cameroun在死後世界的音樂品味與現在的她出奇一致。但是隨著聊天深入，Cameroun開始描述自己身處「地獄」：又冷又黑，周圍都是癮君子，還說自己會「來找她」。Christi感到極度恐懼，關掉電腦。
Christi所經歷的恐懼與內疚，揭示了使用AI面對死亡所隱含的一類風險。當人們帶著「他在某種程度上還存在」的期待與機器對話，逐漸把它當作死者的一種延續時，他們該如何面對回應的錯位？如果AI「復活」出來的虛擬體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呢？如果它不能帶來平靜的告別，反而讓你再次經歷心碎呢？
死後化身被商業化的可能，在研討會第二天的SpeculativeDesign環節中被更赤裸地展現出來。劍橋大學博士後研究員Tomasz Hollanek假設了一款未來的死後化身服務：系統通過採集用戶生前的完整數據，生成一個極度相似的虛擬體。而使用者可以購買用戶不同檔次的付費套餐，比如，每月50美元的標準版，僅支持基礎文字交流和有限存儲，而每月150美元的高級版，則包含語音通話、視頻互動，甚至可以通過觀看廣告解鎖更多功能。
「數字永生——人工智能時代的不朽想象」工作坊，北京大學博古睿研究中心 ©TomaszSiuda
事實上，這類訂閱模式在當前的AI陪伴軟體，如Replika、Character.AI 中，已相當常見。 但問題是，這樣基於商業邏輯的AI系統，真的適合用來創造和保存死去親人的「殘影」嗎？ 當我看到這款很可能在不遠的未來出現在市場上的產品時，不免感到毛骨悚然：與死亡相關的情感和記憶，可以被包裝成一種商業產品嗎？ 對所愛之人的悼念和依戀，可以被轉化為昂貴的服務體驗嗎？
參加研討會的有趣之處，在於能聽到來自不同背景的專業人士如何將各自的實踐經驗帶入對“死後化身”的回應之中。 北京市海澱醫院安寧療護中心主任秦苑明確反對以商業化邏輯對待這項技術，但她認為，與親人的“死後化身”交流或許能説明重度哀傷患者。 她所在的安寧療護病房，主要服務生命末期病人，為他們提供緩解痛苦的相應措施和心理精神上的關懷支援。 作為時常見證死亡與告別的一線工作者，秦苑指出，人越接近生命的終點，越需要修復與自己的關係、與親人之間的關係，以及與至高存在的關係。 這其中蘊含著非常豐富的情感感受。 然而，也有一些人在面對親人離世後，陷入“複雜性哀傷”，且這種痛苦不會隨時間淡去，持續影響著他們的日常生活。 針對這些患者，秦苑認為，與逝者“虛擬體”交流可能可以幫助他們更好地接受現實。
具有佛學背景的陳美琴博士則表達了更深層的懷疑。 如果佛學所追求的終極狀態是涅槃，即擺脫貪嗔痴與我執，進入寂滅與超然，那麼留下自己的虛擬化身，恰恰意味著對“自我”持續的執念。 這種行為本質與自由解脫相違。 研究道教文化的陳霞教授則指出，道家雖言「永生」，但指的是一種超越生死、順應自然的存在狀態。 死而復生，因其擾亂陰陽秩序，在道教傳統中往往被視為不祥之兆。
復旦大學哲學系的孫向晨教授則從儒家傳統出發提出了另一個角度：如果“留名於世”曾是士大夫階層的理想，那對於普通人而言，希望通過“死後化身”在世間留下痕跡，也不難理解。 花房集團創始人劉岩先生的一個創業專案就是AI輔助老年人寫回憶錄——人們希望自己的故事能被記下，而現在打開手機，按序回答上百個問題，AI助手就能幫你整理出你的自傳。
北京大學法學院的戴昕教授則更加關注用於製造「死後化身」的數據從何而來：在我們死後，個人數據的擁有權歸誰？ 如果一個人突發意外死亡，誰有權訪問、使用他的記錄？ 更進一步地，如果我不希望「關於我」的敘述權落入他人之手，我該如何在法律上事先做出安排？
這些問題，尤其是「我」的敘述與「AI生成的我」的敘述之間的張力，指向了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數位永生」究竟是誰的永生？ 因為人是會死的，而任何“死後化身”都不可能是真正的“我”。 所謂「永生」，更多是指向哀悼者的願望，他們渴望抓住一個延續對話與情感連接的機會。 它終究是一種隱喻：「數位永生」描繪的是連接尚未完全斷裂的可能，無論逝者意願如何。
正因如此，當我們在最後一個環節被邀請分組設計一款“道德的死後化身產品”時，很難給出具體的想像。 當然，我們仍達成了一些共識，例如產品必須是非盈利的、使用應基於專業評估與倫理監督。 但我們更在意的問題是，我們是需要一個「復活工具」，還是更需要深刻的死亡教育？ 這或許是AI更應該扮演的角色：幫助人們想像哀悼的情境，學習如何面對失去，而非製造一個虛假的替代現實，因為後者遲早會露出冰冷、可怖的裂縫。
舉辦研討會的那天，陽光燦爛，窗外院子草地上的二月蘭開得正盛，風裡有自動噴灌系統打濕泥土的氣息。 我走出校園時，突然想起了李翊雲。 儘管她給予孩子足夠的理解與愛，她的兩個兒子依舊相繼自殺。 在新書Things in Nature Merely Grows中，她寫道：“孩子的死亡重塑了時間與空間。 如果余生我都將身處深淵，那這深淵便是我的棲居地。 人與其徒勞抗拒自己的棲居地，不如接受它。 我所擁有的只有深淵，這就是我的人生。 “她說，面對深淵，最重要的是徹底的接納（radical acceptance）。
我想，李翊雲大概永遠不會使用“死後化身”。 承受真實與活在哀悼之中的代價很高，但她知道，那是唯一必須承擔的現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