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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寂寞書寫與漫長的出版週期,我的第一部小說集《織風暴》面市了。
不斷有老朋友說,你終於寫出來了!多少年前,你就要寫小說了!我一開始很驚訝,後來有些尷尬和好笑:不好意思,我到底是什麼時候說的?我真的不記得了……
真的,我總以為寫小說對我而言是一個不能宣之以口的秘密,或者說,是遲遲不能下定決心的願望,因為才力不及,因為一些根本性的困難,也因為媒體工作(當然),所以一直決定不了,開始不了,只是半心半意,偷偷想著。就像年輕時暗戀一個人,你以為只有自己知道,沒想到早就四處宣揚,全世界都知道了。
之所以想寫小說,非常簡單——你看到了好的小說,你也有話想說。大學時讀到米蘭·昆德拉的一句話,他說,小說是這樣一種地方,每個人都在其中被理解。我非常喜歡這句話,在之後的生活經驗與寫作經驗中,年復一年,我不斷想起這句話,也越來越覺得,自己心中所想的事情,那些疑問,大概只有小說這種文體可以盛得下,只有它還具有如此強大的彈性、容量、深度和複雜度。
至於如何試煉技藝,達成這種文體,那就是另一個長而又長的故事了。
書出版之後,很多瞭解我媒體經歷的朋友難免會問,非虛構寫作和虛構寫作有什麼不同?怎麼從非虛構轉向虛構?
首先得說,將近二十年的媒體/非虛構寫作,幫我練就了一些能力,對於小說寫作受益無窮:其一,我看到許許多多的他人,懂得了社會如何運轉,世界變得大了一些,廣闊了一些,而不至於沈浸在自我的世界;其二、也許是平面媒體時代造就的、簡潔、準確的敘事語言,尤其準確,我始終認為那是文字最重要的標準;其三、多年的媒體工作,使我習慣了將讀者放在心中,即使是多麼艱深、複雜的話題,也要考慮一個普通讀者如何理解,如何進入,如何反應,在小說寫作時,同樣如此——並非迎合,而是將讀者的反應考慮在內。
困難之處在於,由非虛構寫作跨入虛構寫作時,很難擺脫「真實的束縛」。一開始我總是問自己,這件事發生過嗎?ta真的會這樣嗎?不會吧?所謂「非虛構」,就是覈實真相,不能「虛構」,要「虛構」,豈不是從根本上背反了?所以,不同於那些一開始就天馬行空的小說家,非虛構寫作者要跨越這一步非常難。就像每一步都結結實實地踩在土地上的行走者,要她飛起來,解決的方法只能是,每一天都試著跳躍,奔跑,去想象一點點,編造一點點,一開始非常笨拙,非常費力,但是總有一天,她飛起來了,而且飛得很遠。
另外一個困難在於,非虛構寫作/媒體寫作中,故事是現成的,儘管在過往的工作中,我常常強調要寫「普通人」的故事,可是作為媒體,要報選題,要說服編輯、說服讀者這是一個值得講的故事,「普通人」就已不普通了,ta一定具有某種特點,做了某些事情,題材本身就已具備了戲劇性、完整性,採訪、寫作都是為了更好地去填充、描畫這個故事。對於非虛構而言,也許最困難、最為未知的部分在於採訪,而非寫作。而虛構文體的不同之處在於,作者得自己找出故事。如果不想重復過去的套路——小說這個文體已經有太多了不起的作品、太多的套路了,也不想使用暴力、性等等聳人的元素(或是不把它們放在中心位置),如何在散落的、碎片的、矛盾的生活中結構出一個故事?一個並不使人覺得乏味的故事?這是我在小說寫作中逐漸清晰起來的問題。《織風暴》是一個回答,希望它不算太差。
還有一個常常聽到的問題:出版業已經如此慘淡了,你為什麼還要出書?或是,你會擔心AI的威脅嗎?答案會太長太長,我想短說一下:我們要停止用技術思維來嚇自己,技術是快速地更新迭代,新技術取代舊技術,舊技術會非常徹底地消失,可是其他很多事情都不會,我們生活中使用的很多東西已經持續了數百年、上千年,我們的許多情感、所思所想,某些程度上仍與古人相通,所以,儘管會變得小眾,儘管不是最賺錢的,但是出版業、書籍、文學會持續下去,只要有人看,有人寫——說到底,沒有什麼事情會自然地「好起來」,自然地「壞下去」,這都取決於身在其間的人們會做什麼。
最後,也許是最核心的問題,《織風暴》寫了什麼?如何來描述這本書?這句回答也許很老套,但我真的覺得作者無話可說,我所有想說的,都已經寫在小說里了。再說下去,不是畫蛇添足,就是胡說八道了。最好的就是,交給讀者。我相信讀者。

圖源:新經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