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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全文】人形物體載浮載沉(上)

作者:黃毛,第五季在場 · 寫作獎得獎者

編輯:蘇美智,獨立記者,前《明報周刊》資深編輯,著有《外傭:住在家中的陌生人》等

封面圖:作者提供

輯〇/ 人形物體

敢裸望海的人/眼睛會瞎

〈下一站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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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利亞港散發著一股陳屍間的腥臭味。

金鐘道,從死亡登記處到遺產承辦處,你走過,不用10分鐘。他們告訴你,死亡證明書若由親屬親身登記,也可在10分鐘內簽發。網上辦理「通常」需要3個工作天,但非自然的死亡個案則需待死因裁判官裁定死因,「一般」耗時1至6個月。她不是「通常」,也不是「一般」,所以等了2年1個月28日才能將死亡登記在冊。

中環碼頭7號,你投了$5.6的硬幣,叫天星小輪游10分鐘到尖沙咀,2021年9月3日她墮海的地方。你還沒來得及問,他們就在2023年10月31日,將死亡證明書裝進冷白色的政府公函信封,你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封口蓋,不小心撕爛了,但裏面的死因依然完好無損:

INTENTIONAL SELF-HARM BY DROWNING AND SUBMERSION - OTHER SPECIFIED PLACES

在其他特定場所蓄意以溺水方式自我傷害

在消失前,女子曾穿過尖沙咀的隧道,目的地不明。

下午4點08分,她手提購物袋走出隧道,沿著星光大道的海邊慢行。時間倒放,女子後退到麼地道車站,減去40分鐘的巴士路程,購物袋疑似是書的扁形物體變回方形,女子在家中解開購物袋的結,掏出兩盒發泡膠,剛從學校回來的小女兒從廚房拿了兩雙筷子,兩人夾起來吃的是印象模糊的兩餸飯。小女兒說,母親吃完飯就出門了,下午2點50分左右,後來就再也沒看過她。

當太陽還在東邊,12歲的小女兒還在學校上課,19歲的大女兒還在深水埗的朋友家過夜,而17歲的二女兒還在2245公里外中國東北部鞍山的親戚家暫住。女子乘車到附近的社區疫苗接種中心,注射第二劑預防新冠肺炎的復必泰疫苗,預約時間為上午9點10分。針管從皮下組織離開後,左臂仍貼著止血棉花的女子,在上午11點左右,徒步走到賣兩餸飯的攤檔面前。

再往前的時間無從考究,尤其是女子起牀,梳洗準備出發期間,因為她醒來時獨自一人。女子消失的時間也無從考究。我們只能知道,女子的影子從水上的士碼頭的樓梯飄進CCTV拍不到的地方,是下午4點09分,面部朝下載浮載沉在海面被發現的瞬間,是16分鐘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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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香港尖沙咀碼頭樓梯CCTV盲點

消失的過程分為兩個步驟:離開此地,前往某地。女子離開的起點分明,但前往的終點模糊。我們只能看到,遠處在岸邊行走的人形物體,瞬間在火葬場的隧道燒成一股煙,煙飄到眼前則成了一層霧,霧背面的看不清。

你確定抓住的真是她嗎?雖然葵涌公眾殮房的黑色密封屍袋裏躺過女子的一團肉,屯門曾咀靈灰安置所的骨灰龕中裝著女子的一堆塵,但你確定能在那些地方找到她嗎?

「今日下午4時30分,尖沙咀海旁對開有一具人形物體載浮載沉,多人見狀報警,水警及消防出動到場救援,發現為一名47歲女子墮海......」

出版:2021-09-03 17:26

女子的名字是愛莎(英文名),名字是看完《冰雪奇緣2》後改的。

「她獲救昏迷,被送往伊利沙泊醫院搶救,惟其後證實不治。警方正調查事件。」

更新:2021-09-03 18:23

「證實不治」,這是從「人形物體載浮載沉」寫下時就已定奪的結局。

某塊透明膠簾背面,金色捲髮透黃,新買的黑色禮服還沒剪標籤,眼線就已花掉了。在眼睛也快花掉前,旁邊的護士捅破了沉默,循例向親屬確認死者身分。沉默便點頭,眼簾低垂地看躺在鐵牀上,拉鏈底下的愛莎,左臂的瘀傷,眉頭皺過的痕跡,半開的嘴——對面是不停在壓低聲線高喊「我愛你」的大女兒和小女兒,遠處是正準備從鞍山趕來香港見愛莎最後一面的二女兒。

最先到醫院的是大女兒。兩名一高一矮的警員將大女兒帶到伊利沙伯醫院側門角落,較少人經過的盆栽旁,矮警員從褲袋掏出手掌般大的筆記本,抄下大女兒的身分證號碼。

「你知唔知你媽咪點解要去尖沙咀?」

:(停頓思考)我不知道。

「咁呢段時間你媽咪有冇聯絡你?」

:我沒聽到電話。

「你媽咪有冇爭人錢?」

:不知道實際金額。

「你媽咪呢排有冇咩唔開心嘅嘢發生?」

:(停頓思考)沒有。

「你媽咪有冇長期疾病?」

:三高。

「你媽咪……」

:(插話)還有思覺失調。

警員們順著大女兒提到的名詞說了很多,話已經瑣碎到記不清了,後來印象還在的只有動詞:

△ 矮警員先是四處張望,然後從口袋掏出電話(螢幕是高角度鏡頭下手提購物袋漫步的愛莎),調低音量,發出聲音:CCTV拍到她自己走下樓梯,可能是意外,但也可能是……

△ 高警員從後景靠前,發出比矮警員更低沉的聲音:非自然死亡循例需要解剖,如果你強烈反對,我們可以先幫你轉告法醫,但因為她最後消失的位置是死角,CCTV拍不到完整過程,所以……這裏接收遺物先簽個名……

矮警員留下聯絡電話,以便日後繼續調查。後來,大女兒聯絡簿 # 的標籤底下充斥著越來越多以「警察」開頭的人,像是「警察(辨認遺體)」,還有「警察(領取遺體)」。這是死亡的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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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愛莎香港的舊居

第一通電話,下午5點半,大女兒打給愛莎遠在鞍山的姊姊安娜(化名),安娜將死訊告訴了愛莎的二女兒,兩人先誤以為是玩笑,隨即在大女兒的沉默後陷入沉默。撥出的第二通電話,小女兒沒接,晚上7點,才在警察的強烈敲門下,朦朦朧朧從線上課的睡夢中醒來,最後才趕到醫院。

護士用拉鍊封好愛莎,帶兩個女兒原路返回大堂的鐵椅,矮警員在轉角用眼神示意她們過來,向小女兒重複幾小時前問過大女兒的句子。結束後,小女兒用右手捂住大女兒的左耳說,母親不可能自殺,她中午出去前還說會買麥當勞給我吃。

金色招牌,預製漢堡,外脆內軟的薯條,令人上癮的可樂,是這家人每月聚會的常用設定。深夜11點,那裏還是亮的,但這次的餐點熱得不夠徹底,所以比較難以下嚥。

凌晨,時間的數字亂掉,小女兒關上小房間的門,躲進被窩。愛莎睡的大房間,大女兒也替它關上了門,然後坐在沙發,從背包拿出一團潮濕的密實袋。

密實袋裏霧氣聚成點點水滴,在凹凸的夾鏈條鬆口後,連同消毒水和海水的味道散開。愛莎的遺物,除了融化到一半的唇膏、幾盒亮晶晶的補妝散粉盒、幾條金屬鏈子,還有身分證、八達通、兩張銀行卡、現金$828,以及一部 iPhone 7。它們的表面都充滿了張力,水滴吸附其上。

要等到完全乾透才能開機,電話修理鋪老闆說。

大女兒將散落四方的味道排列在還放着$3000現金的餐桌,然後攤開身體躺平在沙發,閉眼前告訴自己:

完全乾透前,只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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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從台灣前往香港的旅途

P.S. 香港和台灣沒有時差。

大女兒:位於台灣 二女兒:位於香港

【愛莎死後8個月26日】

  • [2022/5/27, 8:29:33 PM] 二女兒: 他們才開始調查

【愛莎死後1年11個月29日】

  • [2023/8/29, 11:29:06 PM] 二女兒: 他今天打過來問十幾年前的事
  • [2023/8/29, 11:30:06 PM] 二女兒: 是不是跟身邊的人有矛盾,借太多錢還不了,然後才想自殺
  • [2023/8/30, 2:17:45 PM] 二女兒: 他還知道十幾年前她想燒炭的事,問題都指向自殺
  • [2023/8/30, 2:21:03 PM] 二女兒: 我說為什麼要拖兩年,他說疫情
  • [2023/8/30, 2:24:03 PM] 二女兒: 要不要追究,他說快結案了
  • [2023/8/30, 2:24:40 PM] 大女兒: 要怎麼追究
  • [2023/8/30, 2:24:53 PM] 二女兒: 我不知道

【愛莎死後2年2個月24天】

  • [2023/11/27, 4:18:47 PM] 二女兒: Missed voice call, ‎Tap to call back
  • [2023/11/27, 5:24:48 PM] 二女兒: 最後死亡的原因還是寫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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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從香港前往鞍山的旅途

在2022年5月27日14時30分,官方紀錄下愛莎消失的8個月25天22小時後,剛滿18歲約半年的二女兒,按照前一日收到的電話,前往尖沙咀警署錄取口供。

口供報告共7點:第1點簡述事件;第2點表示願意錄取;第3點講述住所、父親2014年的死亡、母親2013年的思覺失調、2021年的抽菸習慣,以「以我所知,死者完全不懂游泳,但喜歡於海旁散步,死者生前性格一向開朗,經常會相約朋友外出,更完全無向我透露尋死意圖」作結;第4點是最後見面時間,即死亡前一日約下午2點的視像通話;第5、6點是死後安排;第7點中心句是「我估計今次死者是因接種第二針新冠疫苗後身體不適,以致意外墜海死亡」。

最後一句話,二女兒告訴大女兒,是警察要求必須增加的:

我同家人已接受今次事件,亦對死者死因無懷疑亦無投訴,希望死因庭盡快處理我媽媽死亡的個案,讓事情告一段落。

事情告一段落了嗎?

【 領取公眾殮房文件、資料單張及通告聲明 】

本人是上述死者的遺體辨認人,現簽署確認本人已領取上列之文件、資料單張及通告,並已獲殮房職員要求親自點收及小心細閱有關資料內容。

——簽署完畢,你能回答這條問題了嗎?

為什麼她死了?

【選擇】A:他殺(請閱讀輯一) B:自殺(請閱讀輯二)

輯一/ 流散時代

你淺淺地躺在/水深三尺/蓋上浪花墜入/我的眼睛

〈四海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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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香港某座公屋

你選擇的「他殺」,與自殺相對,指人類個體或群體導致人類個體或群體死亡的行為,可以是蓄意,也可以是意外或過失。

大女兒說,第一針疫苗後,女子頭昏目眩了幾天,而且不管疫不疫苗,小女兒說,首先她是不會自殺的人,二女兒說,因為她太樂觀了,也太怕死。

精神病患者、新移民女性、單親媽媽,是調查人員分析女子死因的切點。然而,這些切點和死亡並無直接因果關係,沒有人能夠在中間替標籤綁上別具意義的繩子。它們無非只是窺視孔。站在門外的你,睜大眼睛想要看清CCTV拍不到的女子,可即便靠得再近,你也無法在魚眼鏡頭模糊且扭曲的影像裏,找到躲在門內,女子身體裏屏息凝氣的那位女孩、那位少女,還有那位青年。

沒錯,無論你如何敲打,門也是不會開的,因為這裏並不是她們的家,她們也不會貿然替陌生人開門。到底哪裏才是家?多年前,女子病發時曾捧著煤炭和三個女兒說過,不要給任何人開門,天上才是我們的家,然而,當女子清醒後,卻說出:

其實哪裏都不是家。

1 / 女孩的辮子(記憶)

兩棵樹綁上繩子,兩個女孩在中間跳舞,不時挑一下繩子,隨著節奏轉一圈又踩一腳,跨進去再繞出來。時空在來回不斷的穿梭中漸漸消失,只有兩段波長不同卻頻率相似的笑聲此起彼伏——回家吃飯啦——從四樓墜落的喊聲撞破作為邊界的繩子,繩子混沌的殘影在兩個女孩離開後重新回到本體,又被風吹得抖動。

甩著兩條辮子,黝黑瘦小的是李愛莎,她十九歲離開鞍山來到香港前,經常黏著走在前面,比她高出兩個頭又大八歲,扎著單馬尾的姊姊李安娜。安娜帶愛莎邁進近似隧道的門口,十五階前臂般高的樓梯,要走四次才能回家。這是光幾乎進不來的地方,每層除了兩道只有人頭般大的窗戶外,就剩需要聲控啟動的小燈。所以,她們是跺著腳走路的。

房子剛裝修好沒多久,牆壁都是油漆味,長廊經過廁所和廚房後便是一室一廳。左邊叫小屋,是愛莎、安娜還有她們二哥三個人的房間;右邊叫大屋,用沙發和電視隔開的區域旁邊,是她們父親李先生和母親車小姐睡的地方。剛才的喊聲就是這位雙手沾滿乾掉麵粉的車小姐,從廚房盡頭的陽台拋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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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廚房盡頭的陽台

她們剛搬來鞍山,住的這棟樓由李先生退役後,剛入職的公司承包建設。鞍山被稱為中國「鋼鐵工業長子」——應該說「鞍鋼」——安娜躺在沙發上對愛莎的大女兒說,根本沒人聽過鞍山,但講「鞍鋼」就都明白了——鞍鋼全名為鞍山鋼鐵公司,是中國第三大鋼鐵國有企業。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在政府將重工業列入國家經濟建設的重要位置後,鞍鋼成為中國關鍵的鋼鐵生產基地,更於1997年,在香港交易所上市。

在建設公司就職十二年,如今退休三十二年的李先生說,當初他們公司蓋的房子就是鞍鋼的工廠和公寓,而用的機器,都少不了鞍鋼從石頭煉出來的鋼鐵。李先生的二兒子也在鞍鋼工作,和經常出差的李先生、經常加班的車小姐和外地上學的大兒子一樣,總是早出晚歸。因此,都是長女安娜照顧老么愛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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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愛莎 右/安娜

愛莎出生在十月的黑龍江,李先生進駐的齊齊哈爾部隊裏。安娜出生在六月的遼寧,李先生停留的撫順部隊裏。她們的大哥和二哥都出生在不同的城市。讀著各人身分證上的年份,可以在地圖上找到李先生當兵期間移動的足跡。

1949年,初中二年級且沒錢再念下去的李先生,跟著全班同學走進了部隊。十七歲成為空軍雷達操縱手,離開大連以來,李先生幾乎沒有停在一個地方超過五年,除了將近四十歲,被派到齊齊哈爾部隊當副團長,生下愛莎,轉職到鞍山後,李先生移動的速度才逐漸慢了下來。九十二歲的李先生在多年後回憶四個孩子的身影,只記得老大和老二常吵架,調皮的老二會欺負老大,談起老三安娜時,他只說了,還行,老實,談起老么愛莎時,他也說了還行,然後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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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5月——愛莎19歲

愛莎十九歲離開鞍山,大哥也是差不多年紀和家人告別,他們和李先生離開家鄉的年紀相約。二分之一的可能,是這個家的孩子成為「離家者」的機率;近乎三分之二的人生,是他們生活在「外地」的時間。或許「離家者」這個詞彙不夠準確,「外地」的位置也太過模糊,因為在這個從李先生開始本就無根的關係網中,他們並沒有家,充其量只能是「流散者」,他們停留的地方,沒有內外之分,都是「地方」。

他們拿到車票,在這個站上了車,途經幾個站,就下去放幾次風兒,列車的終點站,也未必是他們目的地。研究所修讀飛機設計的大哥後來坐了飛機去美國,而愛莎也換乘了幾個不同的交通工具來到香港,現在要去的地方不明。留在鞍山的安娜和二哥,各自結婚生子後,住在不同的地方,每週會到李先生和車小姐的家一到兩次,愛莎和大哥每年也會回鞍山一到兩次。

每次回鞍山,愛莎都會替還在上小學的女兒們綁兩條麻花辮子,就算院子裏的樹已經消失了,繩子沒地方綁,她都會喋喋不休地告訴她們,以前是怎麼和安娜跳皮筋玩的。

2/ 少女的耳洞(現實)

洞是危險的。當我在2025年初,聯絡上已經四年沒聯絡,我稱她為大姨的安娜,我媽媽愛莎的姊姊,冰地上就出現了個洞。我從香港來到以前每年暑假都會待上大半個月,已經六年沒踏足的鞍山,雪剛開始融化,大姨帶我們去孟泰公園溜達時,冰地上就出現了個洞。洞裏有根木棍,長度不明,小男孩握著木棍搗騰了許久,被遠處女人的喊聲叫走後,三妹在經過時也攪拌了幾下,摸完木棍的大姨用旁邊的雪洗手,我拍下這個畫面,沒看到洞裏有什麼就跑了,因為她們已經走遠,這個焦段的距離需要跑才跟得上,需要重心放低,才不會在冰地上摔倒。

冰地原本是湖面,從洞的邊緣目測,厚約兩雙手。今年將滿60歲的大姨走在前頭,扶著石地爬下半身高的坡,踩在冰地上跺了兩腳,揮手叫我們下來。雪被推到旁邊,冰露了出來,俯看湖面是大大小小的洞。

大姨將套著平底圓頭鞋的右腳放在左腳後面,腳尖朝外,用力蹬,向前移動十釐米。這就是滑冰,她說。然後,我們就從冰地上大的洞,穿過人走出來的道,走到雪堆裏小的洞。每個洞裏幾乎都是陀螺,還有握著繩子鞭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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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鞍山孟泰公園

你玩過嗎,我問。大姨說,玩過。小時候還玩啥,我問。大姨說,欻嘎拉哈,就是拋羊骨頭,還有摔啪嘰,撲克牌一翻就贏,然後和泥,拿一把往地一摔,漏出來的窟窿最小的就死。我問,這些你跟媽媽玩嗎。不,大姨說,差八歲怎麼玩?

冬天的素材大多都是這種無關痛癢的細節,直到離開鞍山的前一天,我在小屋的閣樓,踩著椅子,爬上門框將一箱又一箱的相冊掏出來後,才找到時機問大姨,關於媽媽的事。大姨告訴我,洞是媽媽初中時穿的,兩邊耳垂,姥姥給的錢,後來還割了雙眼皮,經常拍照,所以相冊裏的主角大多都是媽媽。你媽最愛搗騰,她說,像咱這種人就不照相,多虧啊。

我上班的時候,只有一套衣服,下班洗完乾了就穿,大姨說,我還記得灰色褲子,小花衣服,穿一夏天,然後錢也沒攢下,不知道哪去了。句子背後,是四張一欄,兩列一頁,幾十頁一本,放滿幾個箱子的相紙,翻幾次,媽媽的裝扮就會變幾次:半屏山髮型,黃色連衣裙,玉米鬚瀏海,紫色禮服,珍珠項鍊,齊耳短髮,白色衛衣,水洗牛仔褲,軍服還穿過兩套,室內的是海軍藍,腰帶配槍,室外的在花叢前,軍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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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裏的照片在小屋衣櫃旁邊,媽媽穿著白紗。老臭美了,大姨說,沒結婚還弄結婚照。還要和結婚照合照,我說。翻到真正的結婚照,媽媽穿的白紗亮片更多了,但旁邊的男人全沒了臉,雖然最初的結婚照也沒有男人。

我們都知道是姥姥,也就是車小姐剪的。在媽媽和爸爸離婚後,姥姥中風長期在家,每隔幾天叫姥爺,也就是李先生,將櫃子從左搬到右,從裏翻到外,剪掉所有不喜歡的東西。東西消失後就留了好多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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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7月——愛莎26歲

你媽高中老多對象了,大姨掀開一頁又一頁。我想起媽媽談了兩年的初戀,高中畢業前,對方因為家庭和學業原因提出了分手,後來媽媽才不想待在鞍山。大姨說,他家有錢,看不上咱這家庭,但那小子也不樂意,你媽出發的時候還是他開車送的。

想的不一樣,大姨說,你媽前衛,咱就老古板。你活得快活,我說。不快活,吃沒吃到,穿沒穿到——你看你媽那時候還沒割雙眼皮,是不是長得不一樣,人變化多大——你媽就是缺錢花的——大姨本來在談母親的對象,沉默五秒後,一句話卻突如其來冒了上來——你媽就是缺錢花的——承接的前文不明。她繼續說,以前大手大腳慣,缺錢就感覺受控制了,所以就——

你媽就愛出去——我在聽到大姨講到小時候姥爺多麼不著家,三個孩子如何逃家去玩時,我就想到十幾分鐘前她說過的話——你媽就愛出去——

「開路りました」,每次出發前,我們都會喊出這個中日語混雜的句子,在香港,或是鞍山,只要有媽媽,或是大姨在的時候。出發去孟泰公園滑冰前,大門開了,我們「開路りました」,聲音此起彼伏。

最後幾本相冊是我和妹妹們小時候的照片,大姨說,我長的像爸爸,二妹像媽媽,三妹是混合。相冊合上的背景音我加了初六晚上的鞭炮,鞭炮在白天會將雪染成血色,當雪被要走的人推到旁邊,路也變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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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鞍山

二妹發來了媽媽的照片,在我將文章雛型傳過去後。原來媽媽去世前兩年來過鞍山陪16歲的二妹割雙眼皮,在我搬離家的那一年冬天。

那時她精神狀況還不錯,二妹說,回來之後疫情開始才變差。

3/ 青年的船(記憶)

愛莎是坐船來到香港的,經深圳入境。船從海南島出發,那是愛莎離開鞍山後的第一站,也是中國最南的城市。愛莎曾說過,這是她想像內能跑到的最遠的地方。

高中畢業,愛莎先是在鞍山某所現已結業的大酒店當服務員,實習期間還去過北京培訓,安娜說,但效益不好,老是自己交錢給自己開獎,後來就不幹了,去了海南島。

穿上款式不同的白色襯衫,黑色短裙,愛莎在櫃檯前跟隨以前同樣的流程,替客人辦理入住退房,本來計劃繼續留在海南島生活,直到某天放在置物櫃裏,從鞍山帶過來的18K項鍊被人搶走,才決定離開。愛莎說,那人還是我朋友,當面搶走的,然後就消失了。安娜說,海南島太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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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輪,1994年,要給一百塊錢才能下去,不然就要原路返回。當初深圳屬開發城市,進出需要邊防證,從海南島來的愛莎只好掏出一張紅色鈔票。跟著在碼頭接她的同學姊姊,愛莎來到離香港一線之隔的深圳。深圳是那種,安娜說,我接完你之後就跟我沒關係,都沒有親情,給個暫時睡的地方都沒有,算她挺能耐。

話務員是愛莎來深圳打工的第一份工作。你得學會廣東話,安娜說,她就挺會,聽收音機學的,雖然學得也不全,有時候也不正宗是不是。愛莎的女兒說,還行。雖然,愛莎在深圳認識香港的黃先生,亦即後來三個女兒的父親時,她的廣東話已經可以順暢交流,不過,嫁到香港二十多年,口音還是沒變化,能聽得出不是在這裏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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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正宗的普通話,車小姐生前常和孫女們說,就是咱們東北話。東北三省,屬黑龍江的口音最標準,十多年後的台北,一位來自黑龍江的東北人這樣告訴愛莎的女兒。齊齊哈爾就是黑龍江,安娜說,當初從齊齊哈爾坐火車,到瀋陽中轉站倒車到鞍山,通勤火車都是鞍山人,他們開口,我就合計鞍山人說話怎麼這麼隔應,現在聽久了沒有感覺。我來這裏的時候已經十六歲,口音還是有點齊齊哈爾,安娜說,改不了。

聽著安娜說話的人分不清,到底甚麼是齊齊哈爾口音,到底甚麼是鞍山口音,到底誰是正宗,誰不正宗。

4/ 青年的飛機和火車(現實)

雷達,螢光屏,圓盤,磁波,飛機。機場,起飛,幾架,多高。先報批數,第一批,第十批,記住位置,腦袋裏要有地圖,多遠,什麼方位,給指揮所,再報上去。飛機,高炮,發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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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鞍山

姥爺本來是想當飛行員的,但因為血壓高,後來選擇成為雷達兵,一直在黑龍江等邊境四處移動。

綠皮火車,輪子,軌道,雪裏摩擦。中舖,盒飯,七王五二三。夕陽,池塘推走田地,黑夜。煙花放著嗑瓜子的聲音,玻璃,熄滅,眼睛的倒影,點燃。

姥爺本來是想當飛行員的,但因為血壓高,後來選擇成為雷達兵,一直在黑龍江等邊境四處移動。

綠皮火車,輪子,軌道,雪裏摩擦。中舖,盒飯,七王五二三。夕陽,池塘推走田地,黑夜。煙花放著嗑瓜子的聲音,玻璃,熄滅,眼睛的倒影,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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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鞍山

年三十,即將抵達鞍山。凌晨四點半,四號車廂的窗櫺下起了雪,三妹只帶了短袖,還有不合身的羽絨服,我替她套上我的毛衣。列車員扭動鑰匙後,我們的腳印便沾到了雪,行李拖得磕磕碰碰,臉也燙得通紅。別人問,明明差不了多少錢,為什麼不坐飛機。三妹說,因為喜歡火車。我說,太快的容易脫軌,會去錯地方。

廢棄建築,橙色制服,-20℃,鏟子。八寶粥,中國國旗,小燈籠,紅襪子。木箱,保健品,算數本,鐵製暖氣片,光榮之家,壞掉的時鐘,鏡子,鏡子裏的人,22℃,過年好。

年初一,大姨帶我和三妹到姥爺家。昨晚下大雪,大姨說,這個冬天特別冷。十幾天過去後發現,那段日子也是近年最長的寒潮。拜年的話還沒說完,姥爺就抖著手攤開四封紅包,給我一封,三妹一封,最後兩封,托我給一封二妹,給一封媽媽。我瞥向大姨的方向說,好。你媽最近怎麼樣,姥爺問,在媽媽離世四年後。我照大姨的話說:她太忙了,忙的不是小活兒,是大活兒。

那天大姨在姥爺旁邊說話的時候沒看我,後來想起這個畫面,我想到當天晚上,自己舉起錄影機說要拍鞍山時,眼睛也是沒看任何人。我在用力吞下實際上想拍媽媽的這句話,大姨在用力吞下另一句話。

姥爺答應了,在我提出想拍他的故事後。訪綱最後一題,你來鞍山適應不,我在姥爺快坐不住想躺下時,加快速度問。不適應也得適應,姥爺說。你想過回老家大連嗎,我問。姥爺說,那時候在部隊回過,見誰也不認識,轉業到這兒就更回不去了。你喜歡鞍山不,我問。姥爺說,都行,在家裏待得很少,都是往外跑的多。

我後來問大姨,你離開過鞍山嗎。大姨說,度蜜月的時候去過北京,還有幾個的城市,然後就是去香港看你們。我問,你坐過飛機嗎。大姨說,只有你媽出事那次坐過,要到上海轉機。講到轉機,大姨忽然轉頭捏了捏走在後面的三妹手臂,叮嚀她明天自己坐飛機記得帶什麼和什麼。

三妹,橘色毛線,擊掌。二妹,粉色棉線,蹲著。媽媽, 16:9 電話屏幕,高舉。我,白色漁夫帽,捏出雪球。女子雕像,在身後爆炸,地上的枯枝,將陽光埋起來。陌生人放完鞭炮的殼,錄影的手,手裏的靜湖公園,冒煙。

第一次來靜湖公園是2019年的冬天,我和媽媽還有兩個妹妹都在,那是我上一次來鞍山的時候,也是DSE(香港中學文憑考試)的兩個月前,我已經做好所有準備離開香港的時候。JUPAS(香港大學聯合招生辦法)放榜前,6月,姥爺來了香港,是媽媽從深圳接的,8月,請了一個多禮拜的假陪姥爺坐綠皮火車回去的大姨,也到了香港,我都沒去接他們。那段時間我開始不常待在家裏,除了在餐廳兼職存大學的生活費,還有太多需要在夏天做的事,秋天開學後,我也完全從家裏搬走了。

灰色的雪,手榴彈的爆炸糖包裝,淌水的泥,煙盒。石門前的炮火裝飾,聖誕老人氣球,車立起來的雨刷,賣鞭炮的攤販。三妹說媽媽曾經在這裏照過相的木椅,拍立得的快門,女子雕像,沒有媽媽的靜湖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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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鞍山靜湖公園

拍立得是台灣的說法,它在中國叫寶麗來,香港叫即影即有。寫拍立得,是因為我現在位於台灣。我想起小時候的糾結:到底要繼續喊「媽媽」,還是像同學那樣叫「媽咪」。「媽媽」的普通話和廣東話是同音,分不清說的是哪種語言。我和媽媽的溝通夾雜著這兩個語言,但離開家的範圍,我只說廣東話,可以夾雜著英文,但絕不用普通話。這種戒備是專為「單非」這個標籤而設的,特別是中學初期,當我發現「大」不是念「daa6」而是「daai6」的時候。後來我就將讀音改正了,但知道正音的媽媽,由始至終還是用「daa6」,你「daa6」個女啦,她說。這像是即使五音不全,還是要在女兒面前將《容易受傷的女人》唱完的媽媽一樣。

大雨嘩嘩下
北京來電話
教我去當兵
我還沒長大

這是媽媽在我們三個小時候,每逢下雨就會唱的歌,來到台灣後,下雨我就會想起來,歌詞毫無意義,但有雨聲。17歲時收到北京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我也想到了這首歌。當時,看到信箱裏的錄取通知書,媽媽皺起眉說,所有人都想來的地方,怎麼你就想走呢。我當時笑著回答,不是不走了嗎。

若現在要重新回答,話會變成這樣:你千辛萬苦長途跋涉來的香港,並不是我的香港,而在我7歲時的香港,和在我17歲時的,也天差地遠。

我在19歲的時候,也就是你離開鞍山的年紀,終於離開了香港,來到台灣。我們都是離開了的人,沒有國籍,因為在人生中途才停駐在某個地方,所以只能叫停駐,而以前叫做家的地方,也只能活在想象中;就像你住在鞍山的姊姊,有時會稱自己是齊齊哈爾人;就像身分證改成了香港的你,在同為新移民的朋友旁邊,有時會說自己是鞍山人;而在台灣待了快四年的我,目前只會稱自己為香港人。

香港人在我的文字中已經成為了一個比語言還模糊的概念,因為我的香港在我離開的時候已經消失了,所以我繼續寫,將香港人當成動詞行動,將媽媽當成動詞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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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香港尖沙咀星光大道

5/ 不是妻子的滾水(記憶)

水燒開了,愛莎呼叫黃先生,滾了,黃先生赤腳跑到廚房關火。新婚三年多左右,他們剛從黃先生母親的住所,搬來城門河旁邊私人屋苑的小套房,因為出生幾個月的二女兒已經學會爬行了,愛莎說,房子快塞不下。

愛莎是全職主婦,黃先生是影印機公司的老闆,兩人在深圳朋友的飯局相識,在黃先生不停送花的追求下,於1997年前後進入戀愛關係,2000年登記結婚,2001年誕下第一個女兒,2003年第二個女兒也出生了。週末,他們一家四口會去兜風,待女兒們再長大一點,就去海灘撿海螺,回家用滾水白烚吃。

與香港的黃先生結婚前,還在深圳工作的愛莎交過幾個對象,也幾乎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那時有一個香港警察,安娜說,但歲數挺大的,車小姐沒同意,所以就沒了。愛莎沒有先帶黃先生拜訪車小姐,而是不通知任何人,直接在鞍山的民政局登記結婚,所以任何人說什麼都阻止不了。

在香港擺酒前,他們先在鞍山辦了婚禮。鋪上紅地毯的階梯,敞開的大門,左胸別著紅花,小鑽冠扎進盤高的頭髮裏,身穿白紗的愛莎將右手搭在安娜兒子的肩膀上,旁邊是黃先生,連同愛莎的同學,他們看向鏡頭,照片就喀擦放進了相冊裏。四十多歲的愛莎後來想找來回憶,卻發現新郎都沒了臉,是車小姐撕掉的,現在只剩下紅花和黑色西裝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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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先生比愛莎大十五歲,平日下班會到樓下公園的圓桌和鄰居玩象棋,炮2平5 ,馬8進7,有時晚上愛莎不在家,他就會買對面的車仔麵回家和兩個女兒吃,再煎幾塊午餐肉,幾隻反蛋,掏出沙發底下後來因為吵架而被愛莎全扔掉的《武俠世界》。

客廳的沙發可以攤開成牀,後來孩子長大,房間睡不下,客廳的牀也才就不折起來了。沙發從此在這個地方消失,晚上躺的位置,也從爸爸外面媽媽裏面兩個女兒在中間,改成:三個女子在客廳,男子獨自在房間。許多年後的凌晨,黃先生還在工作,愛莎帶女兒們從某個親戚的婚禮中回來,發現家裏越加擁擠——遍佈地板的六腳昆蟲,在燈開後迅速往黑暗移動,躲到三個人躺的位置地下。三個人怔住,但也只能懨懨地換上睡衣,找好位置,就盡量不看牀底。他們都學會了盡量不看牀底。

早餐通常是牛奶煮燕麥片,晚餐有時是叉燒,但大多是愛莎炒的菜,菜心或椰菜,不常有肉。愛莎已經在酒店打了幾年斷斷續續的零工,在兩個女兒上學時,在黃先生公司倒閉後。黃先生也在製船的工地做起了工時超長的體力活,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就算能在家裏看到他的身影,也都是閉著眼的。黃先生成立公司用的是六合彩中的獎金,剩餘的錢本來還能在深圳買一間小套房,但決心想要留在香港的愛莎最後放棄了這個想法。愛莎十幾年後說,她後悔極了。因為,現在門口不時會染上紅色油漆,孩子已經好幾個禮拜沒吃肉,然後再不繳租金就要離開了。

破產的源頭要回溯到2003年,沙士期間的金融危機。那也是二女兒出生的年份,剛懷孕的愛莎本來想回疫情沒那麼嚴重的鞍山生孩子,所幸預產期前世衛組織就將香港從疫區除了名,這也是愛莎唯一一次在私家醫院生的孩子,還是順產的。但危機還是來了——搬到新家,催款單越來越多,黃先生開始賭博,早上到便利店買一份馬經,到賽馬會門口蹲著,聽自己有沒有押中——中,家裏就能吃上肉,不中,那幾個禮拜就不會在家裏看到黃先生。

債務越堆越高,愛莎和黃先生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一切從滾水開始,也從滾水結束。在某日清晨,當愛莎用滾水剛燙熟的即食燕麥片潑到黃先生半裸的身上。剛入學的二女兒躲在幼兒園大班的大女兒背後,她們站在角落,說不出,現在已經趕不上校巴了。

過了一段日子,他們的第三個女兒在2008年突然出生。你們要有弟弟了,肚子還沒隆起來的愛莎對兩個女兒說。後來出生的是妹妹。小女兒從翻身到爬的那段時間,黃先生睡在客廳鋪了棉褥的窗台上,愛莎和小女兒在房間,大女兒和二女兒繼續睡在客廳的牀。不久後,這個低收入家庭就幸運地抽中了公共房屋。愛莎說,那時候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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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香港某座公屋

雙塔式大廈,手可以完全蓋住的天井,鐵閘裏是兩顆人頭般大的窗戶,光不太能進來。賞心樓,1624室,大女兒說,聽上去就像「傷心樓」,「一路易死」。為此,愛莎拒絕了第一次的分配。第三次分配,才等到了離原本住址算近,在山腰的和諧式大廈。愛莎總是約了朋友,黃先生總是要上班,所以新家裏經常只有三個女兒。大女兒用掛在自己頸上的圍巾,托住三女兒的胳肢窩,一步又兩步地向前行。三女兒就是在這裏學會了走路。

這段期間,愛莎有時會推著嬰兒車帶三個女兒到花園街散步,順便買衣服,一逛就是十個小時,幾件給女兒,幾件給自己,但絕對不買白色。愛莎已經不是那個結婚照裏穿白紗的女子了,她知道白色容易髒,洗起來太麻煩,所以女兒的衣服經常五顏六色。

替大女兒和二女兒整理好衣服,愛莎在政府大樓兒童法庭外的廁所告訴她們,記住一會堅定說要跟媽媽。天藍色的卡通壁紙,幾套西裝,黃先生,長桌上的A4紙,最後變成離婚證明書,上面的文字將三個女兒的撫養權寫給了愛莎。

黃先生在蓋章後就消失了,會去海灘撿海螺吃的日子也消失了,但拖著兩個女兒的手,抱著一個女兒的愛莎在前行。

6/ 不是母親的湯(現實)

青紅蘿蔔粟米排骨湯,要放南北杏,還有蜜棗,這是媽媽2017到2018年左右從精神病康復者的中途宿舍離開,我們剛在家重聚的時候常煲的湯。連疙瘩湯也煮不熟的媽媽,技藝是從廚師男學來的。廚師男是媽媽和爸爸離婚,然後爸爸離世後結交得最長久的男友。他是一名燒臘部廚師,妻子早逝,女兒也已成年,住在同村的另一棟樓。他們是從社交軟件定位認識的。廚師男比媽媽大十多歲,如果家裏壞了什麼,媽媽會叫他來幫忙,他也不時帶著像是魚香茄子和咕嚕肉等滿是油光的菜出現,家裏也因此多了幾個鍋。

記得,三妹說,他是弄鳳爪給我們吃的人。你還記得媽媽要我們叫他爸爸嗎,我問。記得,三妹說,但我沒叫。為什麼他們最後沒在一起了,我問。因為她想結婚,他不想結婚,三妹說,但他是個好人。

不記得,三妹在聽到我問起爸爸後回答。在三妹5歲時,2014年,我12歲時,爸爸離世,死因:I肺炎 II鼻咽癌 III硬皮症。當初我被告知的死因是喝牛奶嗆死了,以為他們在騙我,長大後才知道,「喝牛奶」、「嗆」和「死」都不是假的。爸爸因高燒入院,媽媽那時也住進精神病療養院幾個月了。當天下午,我和二妹才探望過爸爸;晚上,來香港看媽媽的大姨就收到了電話,叫我們去見爸爸最後一面。他是個好人,三妹說。

青紅蘿蔔粟米排骨湯,要放南北杏,還有蜜棗,這是媽媽2017到2018年左右從精神病康復者的中途宿舍離開,我們剛在家重聚的時候常煲的湯。連疙瘩湯也煮不熟的媽媽,技藝是從廚師男學來的。廚師男是媽媽和爸爸離婚,然後爸爸離世後結交得最長久的男友。他是一名燒臘部廚師,妻子早逝,女兒也已成年,住在同村的另一棟樓。他們是從社交軟件定位認識的。廚師男比媽媽大十多歲,如果家裏壞了什麼,媽媽會叫他來幫忙,他也不時帶著像是魚香茄子和咕嚕肉等滿是油光的菜出現,家裏也因此多了幾個鍋。

記得,三妹說,他是弄鳳爪給我們吃的人。你還記得媽媽要我們叫他爸爸嗎,我問。記得,三妹說,但我沒叫。為什麼他們最後沒在一起了,我問。因為她想結婚,他不想結婚,三妹說,但他是個好人。

不記得,三妹在聽到我問起爸爸後回答。在三妹5歲時,2014年,我12歲時,爸爸離世,死因:I肺炎 II鼻咽癌 III硬皮症。當初我被告知的死因是喝牛奶嗆死了,以為他們在騙我,長大後才知道,「喝牛奶」、「嗆」和「死」都不是假的。爸爸因高燒入院,媽媽那時也住進精神病療養院幾個月了。當天下午,我和二妹才探望過爸爸;晚上,來香港看媽媽的大姨就收到了電話,叫我們去見爸爸最後一面。他是個好人,三妹說。

好人,三妹說,媽媽是好人,會買荔枝給我們吃。我再問到關於搬去公屋後的記憶,三妹說,記得藏寶地圖,在樓下公園找巧克力盒。我說,放了$2進去,埋到某片土裏。然後找不到了,三妹說。是嗎。是啊,找不到了。你還記得團聚的時候嗎。我記得媽媽在紅色本子裏夾了$8000,然後丟進了垃圾場,她還說破財擋災。媽媽常說破財擋災。

在牀上,三妹回憶媽媽在2013年第一次思覺失調發病,說,䟴下䟴下,好像被人吸走了靈魂,其他都不記得了。三妹談到媽媽在2020年第二次發病,說,她拆了你的牀,我很生氣,本來我睡那裏的。我問,為什麼你覺得那時候她發病了呢。三妹說,因為她沒那麼好,我也不想理她。

媽媽第一次發病入院時,二妹住進了兒童之家,本來和爸爸同住的我,也在他離世後住到了二妹樓上,而剛升讀小學的三妹,則住進了寄宿家庭。我記得剛進去的第二天,三妹說,我很早就起牀了,但阿姨還沒。小時候不知為什麼半夜睡著睡著會哭,她說,我是無意識的,然後阿姨覺得我吵,罰我站。

三妹不記得爸爸死的那天,只記得喪禮上我們三個穿白色的衣服,還有火爐,燒紙。你覺得自己接受媽媽死了嗎,我問。三妹說,不得不接受。你這幾年有什麼變化嗎,我問。三妹說,沒那麼柒 吧。香港這幾年有什麼變化嗎,我問。三妹說,香港換了特區政府,除此之外……香港一直都很沉悶。你有想過離開嗎。沒有,因為我懶。你喜歡鞍山還是香港呢。香港,我的朋友在香港。

最後的話題落在:你有想過自殺嗎。有,三妹說,像是用豆腐敲頭,用薯片割手……我問,什麼時候。忘了,三妹說,但現在不想。你覺得自己會活多久。四十幾歲。怎麼死的。意外。

7/ 一座山谷,兩條山脈(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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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好運來,我們好運來,迎著好運興旺發達通四海——(廣播)不准攜帶火種進山——千山歡迎你(安娜的聲音)——(廣播)不准在林區點燃火把照明——有回千山也著火了(安娜的聲音)——(音樂)幸福日子來到了,你招財呀我進寶——

△ 你叫大女兒大寶,二女兒二寶,三女兒三寶,通常在鞍山才會這樣說,因為用普通話喊她們原名總會混淆叫錯。

紅繡球花被緞帶綁在沒有葉子的樹幹,亭子邊緣下著雪融化的雨,她們經過鏟雪車,走在看似是雪,卻是用來融雪的鹽上面,旁邊的塑膠梅花,安娜因為手機落在家裏,所以舉起了大寶借她的手機拍下照片。

△ 你剛生完三寶是35歲,三年後的夏天你又回到鞍山,某日清晨,你帶著10歲的大寶,8歲的二寶,推著嬰兒車裏3歲的三寶,買了進千山的門票,從山腳坐電瓶車到山腰,搭空中索道,來到上千階石梯面前,石梯旁是深不見底的森林,碎石掉下去聽不到聲音的高度,你搬著嬰兒車,和三個孩子扶著兩條繩子做的圍欄,走走停停,抵達海拔554.12米的五佛頂,參拜五方如來。

煙霧繚繞,大廟外面的大牌寫著外香無進,裏面的小牌寫著禁止吸煙,安娜在雪造的笑面佛前拍照。路邊用布和鐵絲搭起的許願庭上趴著隻白貓,安娜喊祂,祂就過來蹭了安娜幾下。安娜和大寶說,我和你媽養過貓,那時我抱著貓,你媽在吃東西,然後貓居然撲上去搶食,給她嘴唇撓破了,現在應該還有個疤。貓跑了,她們繼續走,走到一座小廟旁邊的亭子,吃帶過來的麵包。小廟底下的溪水叫神水,有人在用瓶子裝,旁邊還有半身高的蓮花花燈。晚上會亮,安娜說,但要額外付錢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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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鞍山千山

△ 你用水墨顏料在電腦桌旁的牆畫了朵約半身寬的蓮花。Window 8,撲克牌接龍遊戲,CD機,蓮花真言。你敲著木魚,面前攤開經文。週末,你會在清晨獨自乘巴士到九龍塘學習密宗,回來教女兒從般若波羅蜜多開始背誦。假日,你會帶女兒到大嶼山看望天壇大佛,或是和大師堂認識的朋友放生烏龜。我是幸運的人,你經常要她們跟著你說,我是幸福的人。

魚都在水裏待著,安娜說,不知道吃什麼。結了冰的湖底下遊過幾條錦鯉,她們沿著欄杆走,沒有方向,也沒有目的地。路越走越長,安娜就繼續跟大寶和三寶說起了話。

安娜:你媽不幹活,出來光鮮亮麗,家裏像豬窩似的。你姥每次去香港都幫她收拾,我去也是,鍋碗瓢盆隔埋汰。

大寶:你來的時候,我們仨想,終於能吃個像樣的飯了,媽媽做的飯太難吃。

安娜:因為你媽也不做飯,比我小八歲,還用她做飯?所以她啥也不會。

三寶:我們來的時候都是你帶我們洗澡的。

安娜:你媽也不管你們,總要有人管,主要我也想管。

大寶:你是覺得我們臭吧。

安娜:不,這不親情嗎。

大寶:(沉默)

安娜:為什麼你們會幹活,因為你媽從小就不幹活,你們沒人穿衣服褲子,就自己穿。

大寶: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做飯的?

安娜:我小學就開始做飯。

大寶:你愛做飯嗎。

安娜:不得不做,也沒那些心思,不像你媽花花腸子。但我喜歡花花腸子的人,起碼享受了。這一天,吃沒吃著,喝沒喝著。我現在是,誰別管我,躺在沙發上,就挺幸福的。

△ 你經常逛街到深夜,開門三個女兒都睡著了,有時會住在不同的朋友家,第二天才回家。你在39歲離婚後,帶著三個孩子開始領取綜援,加上前夫會不時寄錢過來,飯桌上出現叉燒的次數也多了,繼而多了的是櫃子裏的經文和像《秘密》般的書。你開始沉迷於覺醒,買了柳葉和露水,按照網上的方法念誦開天眼的口訣,漸漸看見和聽見別人看不見和聽不見的東西。蓮花座,拇指和食指相觸朝上的智慧手印,你輪流叫大寶和二寶跟著冥想,尋找關於你的前世、你的未來。當她們都說你會在樓下開一間小吃店,你笑得眼開了花似的。

千山那些廟裏拜的是啥神,大寶問。安娜說,雖然老來,但不怎麼了解。踩著還鋪著層厚雪的小坡,她們按著坑道裏的腳印,盡頭就來到朝著結了冰的瀑布,瀑布上面是座橋,爬上石頭,可以摸到瀑布,看到裏面還在流動的水。安娜叫大寶抬頭,看那些冰溜子,掉下來會砸死人,旁邊是一個拿著冰溜子擺姿勢拍照的男人。

安娜:那年回來鞍山,帶個小崽兒,就是三寶。我說,你抱誰家孩子,她說,撿的。我想怪不得那兩天沒有動靜,要不天天有訊息,原來在醫院生孩子——

安娜:不生三個沒有那麼大的房子,也不會那麼快就等到。有次別人家開門我看裏頭,進去就是牀,你家就算大的——就是為了房子——

安娜:我覺得他們離婚也是受人影響。大陸有個群組,灌輸她的意識,什麼離婚有福利待遇。當初小還夠用,但大就不夠用了。再來就是你爸生意效益不好,都是窮的問題——

安娜:三寶出生是2008年,那以後,一切就是,鞍鋼的工資也下降了,不知道什麼原因,那以後,反正就是錢都不好賺了……

△ 你第一次上新聞的時候是2013年,標題是「非常家長大鬧校園」。當天是大寶的升中派位日,她被派到的學校,和冥想時看到的不同,所以你拉著大寶和副校長評理,揮動的文件夾鎅傷了對方,推倒的木椅也撞傷了前來勸解的輔導老師,所以警察就來了。這是惡魔的學校,你大喊。

安娜:你媽出去給二寶自己留在家裏,警察還來了是不是,是誰投訴了嗎?

大寶:就是升中派位那天,二寶不想出去,三寶在幼兒園,媽媽就只帶了我。

安娜:你媽就是全信了,我說你信那玩意也不能給你吃給你喝,不可不信,不能全信,你都影響正常生活了……不說了(抽泣)……

安娜:其實這也怨咱,那時候回家就不正常,但也沒當回事,後來就領你們上千山,那天回來就坐在陽台的凳子上用手搓臉……就是缺錢缺的……那時候從警局出來,我瞅她挺正常的。為什麼不放她出來?可能香港沒有這個詞兒——「迷糊」。她說「迷糊」人家不懂,應該說「頭暈」,你說「迷糊」就將你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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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鞍山千山

△ 你在警署坐了整整十個小時,觸犯的都是《侵害人身罪條例》,第19條:非法及惡意傷害他人,第27條:獨留16歲或以下兒童在家。接你的是你的前夫,後來,你開始重新跟他聯繫,不時約他到家裏幫忙收拾和吃飯。離婚兩年後,你也讓他跟本來不許見面的三個女兒,在樓下的茶餐廳坐了。當時,你還是能繼續看見和聽見別人看不見和聽不見的東西。

安娜:我去你媽喪禮的時候,不是要在手腕掛個抗疫的牌子嗎。某天突然有人敲門,來了好幾個警察,檢查我在不在屋子裏,牌子有沒有掛好。我只開了裏門,鐵門沒開,然後喊二寶,二寶沒敢出來。我聽不懂,拿了港澳通行證給他們看,就完事了。以後記得,誰敲門,鐵門不開,別讓他們進來。上回你媽為啥給帶走,就是把鐵門開了。

大寶:不,是我去丟垃圾,開著門。

安娜:他們怎麼在外頭等著呢,有人投訴嗎。

大寶:可能是學校,那時候沒上學。

安娜:為什麼你們沒上學,你們都病到一塊去了嗎。

大寶:不是。

安娜:你媽沒讓你們去。

大寶:開始是不讓,說危險,後來是我不想上,她沒給我買鞋和書。

安娜:你要不扔垃圾就啥事沒有了。

大寶:但她住院住好了。

△ 你在精神病療養院住了兩年,本來以為可以和三個女兒團聚,但社工將你安排進中途宿舍,說要安頓下來才能接她們回家。週間,你在威爾斯親王醫院的咖啡廳兼職,週末,你會約三個女兒去馬鞍山英皇戲院看電影,然後吃爭鮮或是譚仔。出現的通常只有二寶和三寶,在讀中三的大寶經常說,課業繁忙。你等了兩年,才回到以前的家。你將長髮剪成了齊耳的長度,留了瀏海,因為每個月的針劑,身體越來越胖,但轉職成保安的你,繼續不停歇地和三個女兒述說未來的計劃。DISCO舞曲在喇叭裏震動,你扭動身體,和她們說,會減肥成功的,你們要來跳嗎。

安娜:你爸那時候帶我去醫院,他還買了蛋糕,和紙尿布,都離婚了也對她挺好。你爸說啥我都聽不懂,就記得最後一個拜拜。咱語言少,啥也不知道,就像你媽的事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不都你們自己辦的嗎。

大寶:有人說過我辦得不夠風光,因為我選的是無宗教,沒有敲鑼打鼓。

安娜:咱這邊興燒紙,到什麼節日我就給你媽燒紙。

大寶:那姥姥走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啊。

安娜:就是外面搭大棚子,大三天,反正你姥死那時候人挺多。

△ 你的母親死了,姊姊告訴你,在和三個女兒團聚的幾個月後。你坐火車回去了幾天。19XX年X月X日,老大李XX,19XX年X月X日,老兒李XX,19XX年X月X日,老三李安娜,姊姊告訴你,母親死前一個小時,都在唸叨四個孩子的生日,19XX年X月X日,老四李愛莎。

安娜:那天正好我下班上你姥爺家吃飯。你媽就在我回去的道上來了兩回語言,我沒開網,也沒接。我想如果有事她會再打,就沒返回去。然後她給你們打電話,你們也都沒接。她是不是生氣了。她要告訴我打完疫苗了是不是。前一天不是還有一個人掉進海裏被救上來了,她怎麼沒救上來呢。

大寶:她坐的地方特別——

安娜:隱秘。是不是坐著迷糊掉裏頭了,也不知道喊啊。她不可能自殺,要自殺會背個包嗎,包裏還裝錢,還穿新衣服。她怎麼沒救上來呢。

大寶:太晚發現了。

安娜:再說海水還冰涼。

冰涼,安娜喝完水後用手套捧著保溫瓶說,放時間長了。

她們來到了一個岔口,右邊是去五佛頂,左邊是去桃花溪谷。時間不夠,她們選擇走比較短的桃花溪谷。

到了桃花溪谷,她們沒發現那是桃花溪谷,因為都凍上了,滿是枯葉,除了石牌外什麼都沒有,她們就原路返回了。

別跑,安娜和下坡的大寶說,剎不住閘咋整。

△ 2019的冬天,你在鞍山和三個女兒第一次拍全家福。當時某張你單獨拍的,就成了你出殯和龕位的照片。

8/ 屋簷下的新來者,在雨中起舞(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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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屯門曾咀靈灰安置所

日 房子裏面 LED燈

遺產承辦處,政府機構常用的肉色,2025年,喇叭叫的是三文兩語。死亡證明書正本,離婚證書正本,宣誓。這是大寶和二寶在她們母親離世後第一次談及死亡。

蟲,二寶說,爸爸上位時,牠從頭跟著我們到尾,然後媽媽上位時,我買東西燒給她,全程有隻蝴蝶在。前幾天拜她,在紙碟上放了包點,大寶說,我開始講話,紙碟就動了。我覺得媽媽沒投胎,二寶說,她有時會在家,我之前不睡大屋,就是因為她一直在,現在不知道在哪裏,但我會夢到她,還會夢到爸爸,夢裏面我是知道他已經死了。

夢得比較多的,二寶說,是門,或許是因為小時候太怕別人敲門,我常夢到門是鎖不上的,外面一定有不好的東西要進來,如果我硬用什麼東西塞住門,它就會翻窗進來,進來我就醒了。大寶說,我夢的都是世界末日,不是怪獸,就是廢墟,要逃跑,而媽媽都在。

最錯的決定是來香港,二寶說,如果不來的話會很幸福,媽媽經常嫌棄自己太童顏,覺得自己不成熟不合群,她不是參加那個跳舞隊嗎,那時候就弄得粗眉大眼,都不適合自己——我夠不夠年紀大,她經常這樣問我。這個年紀的師奶,大寶說,二寶接著說,完全不新潮——媽咪好撚新潮。大陸來香港的女人,有好幾個群組,二寶說,都是嫁了有錢老公,講的都是買菜煮飯,如何湊仔,但媽媽完全不是這種,因為都是我們三個湊她的。媽媽沒病的時候,想學很多東西,什麼古箏、水墨畫,都是先從婦女會上了幾堂課,然後才叫我們學的,我們學有津貼,大寶說,那時候每次上完古箏的課,她會叫我教她。

△ 三百多呎,進來左邊是廚房,盡頭是騎樓,騎樓的窗通往廁所,廁所對面是整面的窗。你決定把它切成三個空間,窗的左邊叫大屋,右邊叫小屋,都是你安排處理的,在丈夫外出工作時。這家公屋你等了好幾年,半山腰從地鐵站走上來要十多分鐘,但樓下有巴士站,還算方便。五樓的平台是老人院,對出的大空地逢年過節舉辦嘉年華,那時你會帶三個女兒在攤位玩遊戲,換玩具和棉花糖,然後就坐在塑膠椅看台上的人唱歌跳舞。四樓的平台中間兩塊小空地是孩子放學流連的地方,旁邊是雜貨店、超級市場、藥房,裏面是裝著水果攤、肉攤和菜攤的街市。你在這裏認識了許多新朋友,閒時會在樓下的茶餐廳講講哪裏買菜,煮什麼飯,或是孩子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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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五樓平台

四樓街市攤販都搬走了,在搬進來的幾年後。樓下唯一的百佳超級市場也還說要拆,二寶說,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有人遊行抗議,這次消息一出,即刻有人聯名上訴。同時在拆的還有鞍山的家。鞍山的家,樓下都變空舖了,門外搭起竹棚,牆壁不是「D級危樓」的印章,就是「此房出租」的廣告。六年前的旅行社和冷氣鋪,都在封條底下消失了。

鞍山的家,現在只剩姥爺一人在住,窗戶對面是一座二十多年都還沒建好的歐式大樓。大寶在母親電話裏找到一條2019年冬天的影片,那時候大樓還是鏤空的,一個又一個長方形的洞,裏面橫橫豎豎插了幾十條竹竿,底下是五顏六色的廣告,什麼「全家中央熱水」,什麼「免費冷氣」,又什麼「高端廚房訂製專家」,在飄雪的背面。六年後,鏤空的都被封上了綠色鐵皮,竹竿進展到石牆外面,五顏六色的都變成了純綠色的布,白色的字寫著「開展愛國主題運動,提高人民健康水平」。大樓長佔幾條街道,從中間的街口開始,外牆逐漸完整,但裏面還是空蕩蕩的。安娜說,這是香港建商蓋的,後來因為貪污被抓走,就怎麼也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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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鞍山「D級危樓」

在外面說普通話,安娜的丈夫劉先生對大寶和三寶說。原來現在香港人在鞍山已經不受待見了,大寶想。安娜告訴大寶,他前幾天跟朋友還說,你們是大連的,我就不明白,他撒這謊有啥用,前幾天同事問起你們,我就說你們是香港的。同事說,香港多好,跑那麼遠幹啥,怪冷的。安娜說,人啊,就是地方待膩了,就去別人待膩的地方待著,這就叫旅遊。

台灣多高麗菜,大寶說,就是椰菜。三寶說,大頭菜。然後劉先生才聽懂。盤子都打掃兒了,劉先生說。大寶和三寶疑惑。打掃兒,安娜說,就是把這點玩意兒吃光的意思,他們鞍山人愛這麼說,咱可不說。

語言是擁有陸軍和海軍的方言,大寶後來回憶這些對話,想回應什麼才是正宗的問題,腦袋裏浮出了這句話。要學廣東話,二寶說,來到這個地方當新移民,朋友也不在,說話被人笑不正宗,你說怎麼辦。你嘎哈(東北話),雙手搖著仙女棒的三寶,對面是舉著電話拍攝的大寶,三寶說,做咩唔講嘢姐(廣東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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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鞍山——三寶16歲

大寶摀住耳朵,當遠處當鞭炮將雪染成血色,四處藍色玻璃外窗黏著的「X」,替畫面蒙上夢核的濾鏡。人民廣場和香港半山腰的家裏都是動起來的廣場舞。今天是元宵節,安娜和要離開的大寶說。飛機延誤了幾個小時,大寶在安娜家又吃了幾個五顏六色的元宵。鞍山騰鰲機場是軍事基地不准拍攝,起飛時允許掀開簾子,地面冒起點點火光,那是家家戶戶同時綻放的煙花。

——那邊瞧不起咱們,安娜說,你媽結婚的時候——我們家這種人跟誰都不親——怎麼也飛不出——安娜跟著網上唱廣場舞神曲〈酒醉的蝴蝶〉。

△ 音樂停止,你汗流浹背。

9/ 失調的病人,被時間分裂(劇目)

夜 高速公路 雨

△ 媽媽中風後,每次回鞍山,你都會收到她從電視廣告電話下單買的整箱花被套和花牀單。媽媽中風前,腿腳也不好,但總愛長途跋涉坐綠皮火車來香港待上兩三個月看你。你會和三個女兒,帶推著輪椅的爸爸,和輪椅上面的媽媽,到尖沙咀的星光大道散步,坐船到對岸的中環閒逛。當時你已經離婚了,媽媽將相冊裏你前夫的照片都剪掉時,你還不知道。那段日子他們會幫忙照顧三個女兒,你出去的時間更多了。

鞍山的小屋堆滿了紙箱,不是益生菌,就是黑芝麻粉。吃不完,安娜說,過期都扔了好幾箱。大屋牆上掛著幾個葫蘆,葫蘆背面是喇叭。李先生,也就是大寶的姥爺,聽到大寶問這是什麼後說,別人送的,會放賣藥的廣告,但咱沒買。姥爺非常愛惜自己的性命,二寶說,我覺得他是因為姥姥才這樣的。但我覺得姥爺本來也是這種性格,大寶說,姥姥離世前他就是愛看《黃帝內經》的人。

△ 病情開始改善,你轉到1A病房,睡在八張牀的其中一張。你看到不聽話的人,被幾個護士壓著走,帶到小房間,綁住手腳。你聽到隔壁的嘀咕聲,變成尖叫聲後,又被帶到小房間,所以你都不出聲。你在菜單的小紙上寫著日記,給家人打電話。你聽姊姊說,媽媽的腿腳越來越差了,但又太倔強。

姥姥應該要去鍛鍊,安娜的兒子說,但又要面子。在香港的時候,安娜當眼科護士的媳婦說,她腳已經腫了,按下去一個坑,不回彈,實在不行才去醫院,去了還反抗,罵護士、打護士。姥爺白內障也不願意去,都是我們堅持說服,媳婦說,他買保健品不是希望活得長久嗎,卻反抗醫院,我們這一輩就特別相信醫院。

△ 媽媽來看望你了,坐的是輪椅,你的三個女兒也因此可以回家住幾個月。探訪室,你穿著格紋病人服,在叫到你名字後,來到爸爸媽媽和剛放學的大寶面前,媽媽就哭了,你也快哭出來。你說,你想回鞍山了。

情緒病,李先生對孫女大寶說,你姥那時候也是情緒病,在女兒出院後三年,妻子離世後一年。

△ 在住院期間,你的前夫去世了,但醫生不批准你去參加喪禮,擔憂你情緒失控。出院當天,三個女兒來接你。回家後,你的媽媽也去世了。但三個女兒還在。你在社交軟件認識了會煲湯的男友,談了快兩年,沒有正式分手地,又離開了你。但三個女兒還在。你花光給大寶讀大學的錢,將胸隆到D級,也拿到交友軟體的會員卡。離開保安職位後,你開始學習英文及按摩,說要嫁給網上認識的美國男友。2019年末,你買了機票,準備和男友第一次見面,住在美國的大哥在機場接了你,往後的一個月卻還是聯絡不到男友。本來沒辦法離開那麼久,是你拜託大寶向社康護士保證你會準時吃藥,才免掉一個月要打一次的針。針讓你肥胖嗜睡,已經好幾年沒有精力做任何事了,你盼望的未來是瘦回以前的身材,找到另一半,和女兒聚天倫之樂,所以不能再打針了。社康護士以為你要去美國照顧生病的母親,在你媽媽已經離世兩年後。

如果她繼續做保安那就好了,安娜說。二寶說,保安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薪水比綜援還低。大寶說,晚上七點回來前,放學的三寶還不能回家,因為害怕又犯獨留兒童在家的法。

當初為什麼廚師男離開了呢,大寶問。因為媽媽想結婚,然後生孩子,但他不想,二寶說,你忘了媽媽那時候買很多驗孕棒嗎,她太想要一個兒子,所以後來才幻想了一個出來。為什麼想要兒子,大寶問。二寶說,你想說重男輕女嗎,但想要兒子需要原因嗎。

△ 第四波疫情結束後,唯一與你同住的三寶也開始上半天學,你打了第一針疫苗。本來你非常抗拒,因為你說可能會死,但在家人和鄰居朋友接二連三地打了後,你就也去預約了。三個月後,你打了第二針。

三月——她還沒投胎,二寶說,我自從回香港就感覺到,可能是離不開,可能是不捨得,可能是投不到。那真的是她嗎,大寶問。這不是我,李先生用放大鏡看大寶手上,三個穿著軍裝的男子,騎著摩托車的黑白照片。李先生的二兒子說,這就是你姥爺。

初三,李先生家,2025年過了快兩個月——怎麼掛著2024年的月曆,大寶問安娜。安娜對李先生說,2024年的留著幹啥,你要過2024年嗎。李先生說,撕走就空著了。安娜說,空著怎麼了,明天再幫你掛吧。

10/ 流散在海底的聲音載浮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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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香港

記憶沒有時間性,其真實性定奪於慾望的先後順序:你想要選擇哪種真相,哪種記憶就會浮現,細節沉沒,記憶才會感覺真實,但這只是感覺。相反,現實具有時間性,其真實性定奪於知覺所及的符號:你當下聽見了什麼,過去聲音便會浮現,什麼就會變成意義,當意象沉沒,現實才會感覺更真實,但這依舊只是感覺。它們都不是真相,只有在記憶和現實形成交互運動中,你才能在重疊的影子裏,瞥然捕捉到真相的某種頻率,波長不明的頻率。

3 Sep 2021

Missed voice call at 11:48 AM
Missed voice call at 11:49 AM
Missed voice call at 12:53 PM
Missed voice call at 12:54 PM
Missed voice call at 1:42 PM
Missed voice call at 1:43 PM

這是女子在死亡當天,大女兒通訊軟體的紀錄:6次未接來電。乍看你可能會將此定義為一名母親的尋死訊號。但當大女兒翻出:

2 Sep 2021

Missed voice call at 5:52 PM
Missed voice call at 5:53 PM

1 Sep 2021

Missed voice call at 7:11 AM
Missed voice call at 7:12 AM
Missed voice call at 1:36 PM
Missed voice call at 1:37 PM
Missed voice call at 1:42 PM

還有幾天前和幾天前的,連二連三的未接來電,是兩母女的日常。死亡當天,女子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鄰居的,對話內容是相約下午茶。詢問女子的家人及朋友,你會發現,與女子越親近的人,女子每天聯絡的次數就會越頻繁,也不會因為錯過而生氣,只會綿延不斷。

但越是親近的人,聽到他人單憑記憶或現實定奪,卻搖擺不定的真相,自己的選擇也會搖擺不定: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究竟是自殺還是意外,究竟是自殺還是——當現實的符號不斷被分析,記憶就會自行竄改,所以必須回歸到意象本身,找回所有細節,讓你能用在不同的視角,看到不同真相的面向。原因和動機,不一定會引致結果,因為到處瀰漫著偶然性。只能將這張充滿摺痕的紙攤得越開,才能更接近它真正的尺寸。

拍攝檔案A:案發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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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香港尖沙咀星光大道

尖沙咀。旅發局為振興旅遊業,將本是九廣鐵路前尖沙咀站內的一段路軌,發展成星光大道,在2004年開幕。道上是香港傑出電影工作者的名字及手印,2009年,入口處設置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巨型銅像,2019年,翻新後在底部增添水景裝置。星光大道出現在女子生命的頻率數不清,照片大多是與其遠渡來港的家人和朋友的合照,波長橫跨數年。女子墮海的碼頭,有印上黃色線條的階梯,十級後的平台約能站六人,邊緣的圓柱在拍攝期間坐著一人,再往下的階梯沒有印上黃色線條,平台盡頭漲潮至腳腕高。救生圈在所有階梯的上方,而碼頭旁邊天星小輪的入口上方,廣告牌的標語是 SEEING THE UNSEEN。

旅行破壞知覺習慣,因此你會留意到日常被忽略的細節。當你離開居住地,來到遠方,明明是同一片海,你卻看清了底下的泥。比如說「離散」這現象,在移動的過程中,你才發現為何不能稱自己為「離散」的人,原來因為「離散」的前提是要先有「家」,而你對「家」的概念尚未建立,或者,當初的「家」太短暫,破碎後你也忘了如何建立。因此,你目前只能陷入「流散」,不分國族地流動於邊境,告訴自己,其實哪裏都不是家也好,你才能一直留意到細節,作為時代背後的「流散者」。

拍攝檔案B: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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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愛莎香港的舊居

此行目的為收集死者個人資料。小房間,牀底的抽屜裏是死者個人的結婚照。大房間,衣櫃的抽屜裏搬出粉色的盒子:中國電話號碼的聯絡簿、港澳通行證、剪掉角的香港身分證、前夫的死亡証副本、2019冠狀病毒疫苗接種紀錄、喪禮紀念冊、停發綜合社會保障援助通知書。牀上方是金色素面框,長約一米半的蓮花圖。

「離散者」局限於空間,若沒有可以離開的地方,或離開的地方型態不明,「離散者」便不存在。以女子的兩次被困為例:1)2013年精神病療養院 2)2020年新冠病毒疫情,前者型態清晰,因此被困時能以期限自我激勵,專注生活;後者型態含糊,沒有可行的離開方向。這並不是說女子因為被困而產生了自我傷害般離開的想法,只是在提供一個可能性:當你不在專注生活,危險就會從生活的裂縫中入侵,這與沒有專注留意腳下的人在濕滑的地面滑到雷同。

「流散者」也有局限,它需要戰勝時間,因為當世界都是家,你便會像長生不老似的,面對任何事物都興趣缺缺,不停告訴自己,不要管這些事,反正又不是你的家,反正未來流浪所及的地方比比皆是,反正每個地方最後都會落入這個下場。是的,你會想得更長遠,留意到橫跨時代的細節,但你會忽視了當下,當下每個血肉模糊的人。

女子懷著流散的心,卻活成離散的人,別人觀察,會形容其狀態為「分裂」,但實質上,她只是想得很大,但還沒能說出所想,夠薑,但又擰巴,傳輸及接收功能「失調」。話的起點和終點間的距離不明,無法準確傳達,自身和世界就會產生一種陌異感。因此,能否掌握語言,是能否察覺的重要前提。

拍攝檔案C:拜祭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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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屯門曾咀靈灰安置所

屯門,綠色的士,海。天井,樓梯,沒有牌的龕位。塑膠花,金色凹字,黑龍江。CCTV,三支香,煙。流水裝置,花園的木船裝飾。

無法準確紀錄在冊的,是女子變化莫測的話。比如說,她曾在注射第二針疫苗前說過關於疫苗可能致死,或許可以藉此死去的言論,但她也說過鄰居和朋友不停勸她注射的煩惱。究竟哪一種說法更加接近真相?你只能想起自己也說過討厭居住地,又太愛它的言論。

言論的統整過程是敘述。敘述不是工具,而是一種工作。工具容易變成如砲火般的武器,它的存在本身就會扭曲真相。工作是運動,自我察覺及充權的運動。當你在點和點之間的距離找到自己的位置,你就能描繪自己的身分,身分才得以存在。你本是無家可歸的,但可以根據描繪的型態,串連成網狀的家,這個家是記憶的想像,現實可以隨時移動。

某次,女子的姊姊來香港探訪女子,外出買菜時,在街道與街道間迷路。最後,她捧著塑膠袋,從下午步行至夜晚,才找到鄰近的地鐵站,搭上車回家。姊姊在女子消失後四年,和女子的女兒在餐廳吃完飯,最後問她們,沒漏什麼吧,然後自己回答,漏了腳印。地上遍是雪化掉的腳印,腳印重疊的灰,色度都不同。

某次,女子對女兒說,其實哪裏都不是家,下一句是,你們在哪裏,哪裏就是家。

為什麼她死了?

【答案公布】因為——(請閱讀輯三)

為什麼她死了?

輯二 / 時代失調

他們都睡了/我還醒著/不管天多亮/只要摀住眼睛/都是黑的/日安/各位夢遊者

〈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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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攝於香港

你選擇的「自殺」,與他殺相對,包括考慮自殺、計劃自殺、自殺未遂及自殺本身的系列行為。這是一個複雜的現象,由個人、社會、心理、文化、生物和環境等多種因素相互作用而導致。

大女兒說,女子多年前曾經購入煤炭,說過要帶三個女兒回家的話,女子在注射第二劑疫苗前,也說過不然就這樣死掉的話。二女兒和小女兒沒有說話。

精神分裂、思覺失調,是女子留給調查人員的官方文件裏,多次出現的身分,身分的附件包括:新移民女性、單親媽媽。白紙黑字間,死亡的關鍵字遍地開花。當思覺失調患者平均壽命比普通人少約10-15年、自殺風險高8倍、而在自殺死亡的案例中精神疾病的盛行率高達80-100%,數據便會引領幻象,讓結構操控行文,你也只能開始質疑世界的真偽,乃及自身的存在。這裏只有一條路,門外的聲音告訴你,你告訴站在門前的自己,走吧——

但是,無論你如何敲打,門還是沒有開,因為它本來就只是裝飾品,而你也是裝飾品,門外的聲音隨著女子離開也消失了,你已經失去了在窺視孔觀看的資格。究竟她最終能恢復正常嗎?消失前十個月,女子談及自己那些世界並無紀錄的孩子後,轉頭問大女兒:

你拍紀錄片嗎?

1/ 西天行(夢境)

你挑著擔,我牽著馬,迎來日出,送走晚霞——愛莎哼著《西遊記》主題曲〈敢問路在何方〉,音不在調上。那是她十三歲看完就愛上的劇,後來女兒出生,暑假從香港回到成長地鞍山,每次電視台重播,愛莎總愛陪她們一遍又一遍地重看。2018年某晚,剛離開精神病康復者中途宿舍,四十五歲的愛莎和大女兒躺在床上聊天,談到小時候的夢想時,愛莎說,不是被外星人抓走,就是學佛成道,因為小時候就喜歡《西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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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香港

我是唐僧,也是聖母瑪利亞,愛莎說,耶穌是兒子,丈夫是佛陀。2008年走進佛院,還在李居明靡下學習密宗那時,愛莎尚未有以上的綜合身分認同,也尚未確診思覺失調。喃喃自語是從四年後信奉「法輪功」才開始的。與前夫黃先生在2011年離婚後,愛莎經常隨幾位新移民朋友到尖沙咀的法輪功基地打坐練功,不時會帶上三個女兒,在海傍派發傳單。2012年,法輪功成立二十週年,愛莎推著嬰兒車,帶三個女兒走遍香港國際機場第一航廈的男廁,在門外呼喚李洪志的名字。要接爸爸回家,愛莎說。從家裏出發,到機場的單程的士費是兩百五十六元,那時最小的女兒四歲,離愛莎進精神病療養院還有一年。喚宗教領袖作丈夫後,愛莎日夜宣稱要普渡眾生,這是聖母瑪利亞的職責,唐僧的使命。

當愛莎尚未發病,只是虔誠信徒的那個暑假,她回到鞍山。母親車小姐聽到小女兒開口閉口不離法輪功,便不停以那位也是信徒的遠房親戚去天安門廣場搗亂被抓的故事,叫愛莎不要重蹈覆轍。愛莎附和。然而,回到香港後,她流連在尖沙咀的時間卻越來越長,還會帶三個女兒參加法輪功大遊行,太熱便到途中的麥當勞買新地雪糕回宣傳攤位吃。幾張帳篷連起的攤位,「法輪大法好」的掛布,立牌上印著扒光衣服沾滿血的女人,五官模糊四肢見骨的男人,標題是辣椒水、束縛衣、老虎凳等酷刑。愛莎會和吃著雪糕的女兒講述核心教義。

法輪功是起源於中國的氣功修煉組織,以「真、善、忍」為核心教義。愛莎手裏常捧著的《轉法輪》強調,人做善事會得到白色物質——德,做壞事則會得到黑色物質——業力;德和業力可以互相轉化,靠的就是修煉。除了參與組織活動,愛莎幾乎足不出戶地盤坐床上修煉,房門外的大女兒從把手消失的鑰匙洞裏,偷看到愛莎在腹前兩手交疊,拇指相碰,全身顫抖地翻著白眼。「神通加持法」太有用了,愛莎會在晚餐和大女兒分享,剛才元神出竅了。

鑰匙洞是愛莎某日揮動鐵衣架懲罰女兒時,不小心敲壞了把手才留下的。每次進門前,三個女兒都會先往洞裡觀察,若愛莎正在練功,她們就在門後等待。其他偷看時大多是在偷錢前,若愛莎正在練功,她們就會從客廳椅子上的手袋裏拿走一張不起眼的百元鈔,到樓下的7-11買燒賣魚蛋或糯米雞。某次被愛莎抓包,鐵衣架在大女兒的背部和腿部留下比以往深的紅印。這也是她第一次被要求跪下,在法輪功創始人李洪志面前。向爸爸道歉,愛莎說,他沒原諒你就不能起來。

在法輪功朋友的推薦下,愛莎也開始參加日本新興宗教「幸福科學」香港分支的聚會,不時會帶三個女兒出席教義研修課、電影放映會、冥想班等免費活動。大女兒五歲時倒背如流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那些「無無明」、「無無明盡」,在十一歲時都變成《正心法語》的什麼「大宇宙」、「有光明」。櫃子裏堆滿數十本手掌般大,東方藍外皮,燙金印著《正心法語》的小冊子,作者是幸福科學創辦人大川隆法,自稱最高位階神「愛爾康大靈」的化身。

大川隆法就是李洪志,愛莎說,都是你們的爸爸。愛莎叫大女兒和二女兒閉上眼睛,以法輪功的姿勢,念幸福科學的經文,其後兩個女兒要前後分開進行冥想。愛莎會先在女兒耳邊朗誦,什麼啟動什麼深層意識的,再就前世及未來展開討論。技巧是從幸福科學的課程習得的。

幸福科學信奉「愛爾康大靈」,以「探究正心」為基本教義。作為「釋迦牟尼與耶穌的合一」,愛爾康大靈既強調佛法的悟道,也宣揚基督教的愛,認為達成快樂是一種科學,需要修練才能抵達大乘佛教中的淨土。愛莎經常強調自己真正的家在天上,說的就是這片淨土。我的故鄉是金星,愛莎說,冥想期間你爸爸李洪志告訴我的。

愛莎也沒有放棄研習密宗,在三個宗教組織的基地來回走動。2012年12月21日將是末日的說法流傳於宗教組織乃至普羅大眾間:世界要陷入三天的黑暗,地震與海嘯會相接來襲。愛莎與組織的朋友都在張羅準備。禁止女兒上學的種子是在這裏種下的。愛莎叫三個女兒將剛買來的幾支電筒和幾排蠟燭放進玄關的抽屜裡,十幾條紙巾疊在馬桶水箱上。把一袋袋公仔麵塞滿櫥櫃後,坐上沙發的愛莎才趨近平靜。三個女兒因此曠課三天。

曠課的日子越多,愛莎對開天眼的沈迷越深,穿上的顏色的也越來越浮誇,貼上眉心的寶石越來越多,懸掛的佛珠也越來越重。愛莎漸漸看見和聽見三個女兒都看不見和聽不見的靈體,與神的影像對話。無論老師致電多次,愛莎都沒有接聽。每隔幾天,門外就會響起家庭社工的敲門聲,頻率和持續時間越來越高。愛莎吩咐三個女兒不要開門,後來甚至會撥水趕走對方。

進入秋天的尾巴,愛莎告訴三個女兒,是時候要回天上的家了,便指著門口的一包煤炭,和大女兒制定實施方法和日期。大女兒事後告知父親黃先生,黃先生向家庭社工轉達。某日下午,敲門聲消失幾小時後,大女兒開門扔垃圾時,社工和警察趁機進屋,將躺在床上的愛莎強行抓走。聖母瑪利亞就消失了,唐僧也消失了。最後,愛莎在水裏消失。

2/ 三門徒(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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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鞍山二一九公園

湖的邊緣,死魚躺在蒼蠅黑壓壓的石堆上,七月,中午十二點,船飄過。時間流回一月,下午四點,石堆上倒下的變成蓋著藍布的膠船,船頂鋪滿了雪。冬天的二一九公園,樹幹會掛上「請勿在冰面上行走」的紅布條,但湖面仍舊滿是腳印,腳印交雜著重疊的線,線的前端是亭子出租的冰鞋。時間溜到夏天,亭子的掛牌從滑冰改成划船,小時候每年暑假媽媽都會帶我們玩的活動。以前划船都不用穿救生衣,媽媽的姐姐,也就是大姨,邊綁著橙色馬甲的繩子,邊走向河邊說。

我蹬著腳踏,大姨操控方向,繞了一圈又一圈。上岸後沿著邊緣走,可以看到人爬上跳水台再掉下去的畫面。穿過小路,就會來到以前留得最久的地方——蓋著鞦韆的草地和出租電動小汽車的攤位。媽媽通常都會給我們租小汽車來玩,但只有一輛,所以整個小時我們每隔五分鐘就會爭著換人駕駛。十多年後,有些電動小汽車進化成機械人,玩的小孩沒以前多,我和大姨盪了幾下鞦韆就出去了。

鞍山的日子像一場又一場會連續的夢,預測不了下一場什麼時候出現。在二一九公園溜達,足跡越發清晰,夏天彷彿能瞥見冬天的影子,經過玉佛苑,我想起媽媽以前帶我和兩個妹妹參拜的情境。玉佛苑的主體建築玉佛閣高三十三米,意指佛教三十三天,作為欲界六天的第二層,三十三天是比人界清淨的地方,雖然不是最終的解脫涅槃,但眾生仍可在此享受五欲快樂。玉佛閣內裏有世界最大的玉佛,正面為釋迦牟尼佛,背面為渡海觀音菩薩。媽媽帶我們來參拜哪一面已經記不清了。

參拜是我們的日常,通常是祈求幸福。媽媽生病前已常帶我們出入宗教領地,結識信仰相近的朋友。剛搬進公屋第一個認識的隔壁婆婆,也是因為常去佛院才談起話的。此時冥想活動已經存在,跨度雖然沒有生病時寬闊,但還是極度需要運用想像力。二妹說,當初媽媽問起幾年後會怎麼樣,我說她會在樓下開一間小吃店,然後聽到你也看到了這個畫面,我以為是真的。我說,我只是根據你講的延伸,媽媽就是要這個答案,不然停不下來。自尖沙咀也成為日常,冥想內容就從現實的過去和未來,延伸到夢。

媽媽會要求我使用她提供的細節,比如說觀音菩薩在雲上揮手,走進她的夢裏,吩咐我直行或左轉,然後描述整個畫面,或是和裏面的人對話,重點是要照出啓示。聖母瑪利亞和唐僧附在母親身上前也是先在夢裏顯現的。印象中,媽媽並沒有直接確認自己是否聖母瑪麗亞,而是從耶穌是不是她兒子入手。從媽媽甚至確信自己是唐僧,冥想的內容就從夢,拓展到現實的邊界。

某次颱風來襲,媽媽又來逼問,指向牆角,我只能回答,牆角的影子像個女孩,或許和昨晚見到的那對夫婦相關。母親握住我的手,叫我描述女孩的模樣,然後要我向她傳遞訊息。再來就是在電腦播放李洪志念誦修煉步驟的聲帶,叫我閉上眼睛看「爸爸」在做什麼。一切「爸爸」都會安排好,媽媽經常說。有時我會分不清,這些似有似無的畫面,究竟是來自別個維度,還是我想像得太逼真對答得太迅速的表演,還是真的來自別個維度。

我沒想到媽媽對冥想的記性和信念那麼強烈。後來在升中派位日,因為我被派進的學校不是冥想時看見的那間,媽媽大鬧了學校一場。我沒告訴媽媽,其實是我將第一志願從最近家的、媽媽以為我會上的、冥想時我隨意說出「是八個字」的中學,改成了離家較遠的、老師說我上不了的、我賭氣也要上的中學。媽媽在幾個月前迷迷糊糊地簽了名,我還以為她不會在意。

當天媽媽被抓進警署,警察要我帶他們回家將二妹也接到警署。社工看到狗仔隊的箱型車離開,帶領我們小心翼翼地走出大門準備到幼稚園接三妹,然而最後還是被突然回頭的相機拍到了背面。假裝離開,社工告訴我們,這是狗仔隊的常用手法。

很多細節我都忘了,只能根據破碎的日記拼貼記憶。四年前媽媽剛去世,問十二歲的三妹時,她還記得很多我不知道的,今年重問,卻都忘光了。二妹去年確診躁鬱症,開始吃名為喹硫平,俗稱Q仔的藥,記憶也開始消失。對於媽媽第一次發病,二妹尚未能講出超越我想像的訊息,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只是在改述我的記憶。

媽媽入院後,我先是和爸爸同住,每個週末我都要乘車一個多小時,到醫院看望媽媽,三個女兒裏面只有我夠歲數進去。爸爸因為肺炎離世後,我就也被送進了和二妹同棟樓的兒童之家,而三妹則是從一開始就去了寄宿家庭。媽媽沒有參加爸爸的喪禮,醫生不批准。印象中,喪禮我們三個穿上了麻衣,學校的老師也來了。

上個星期收到媽媽死因庭的調查報告,附件裏包含著兩份醫療報告,第一份來自媽媽被強制入住的大埔醫院,第二份是出院後定期回診的威爾斯親王醫院。我從第一份報告裏得知,原來2013年11月媽媽被抓進醫院,是因為我告訴爸爸,媽媽準備買煤炭要在10月1號帶我們去天上,爸爸通知了醫院。

根據紀錄,媽媽從九月開始禁止我們上學。但我不確定有幾多日子確實是因為媽媽覺得危險所以禁止,幾多是我們自己不想上學。根據紀錄,媽媽沒有修理塞住的水槽和水泥掉落的天花板,因為是神蹟。但我不確定媽媽說是神蹟的時候比較多,還是說不知道怎麼處理的時候比較多。根據紀錄,媽媽不讓我們外出。但我記得自己和兩個妹妹缺課時常常去樓下的平台玩。根據紀錄,我們三個人只能給自己煮冷凍食物吃。但我記得除了麵包,我還會經常煎雞蛋給兩個妹妹吃。這些都是文字沒有概括的細節,病情無法書寫的複雜,或者僅是我的記憶錯亂。

2013年,媽媽病情最嚴重時我們回過一次鞍山,很多時候,她會突然從床上彈起然後自言自語地呻吟。但姥姥或大姨說要出去,她還是能變回以前的健康模樣,問什麼時候出去。在二一九公園溜達時,媽媽對著空氣笑的狀況也減少了,划船的時候會專心划,盪鞦韆的時候也是專心盪,然後幫自己和大家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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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鞍山二一九公園

十二年後的冬天,我將手機設在遠處,將和大姨、三妹在石頭上搭雪人的過程錄了下來。雪人身不圓,頭不圓,眼睛是兩條線。這是媽媽消失的第四年,雪人幾天後也消失了。

3/ 白紙黑字(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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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香港

[ 精神科醫療報告A ]2023年3月

2013年,精神狀態檢查中,女子表現多疑、戒備及迴避。她的語意邏輯連貫。她有關聯妄想與被害妄想,並可能出現幻聽。她的心境平穩,無自殺意念,缺乏病識感。

女子被診斷為妄想型思覺失調症。口服藥物依從性欠佳,遂調整為長效針劑,其精神狀態逐漸穩定。此病例涉及高危的虐童風險。

2015年,她以「特別照顧個案」出院至中途宿舍,並安排於李嘉誠精神科診所隨訪,另轉介社區精神科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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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香港

[ 精神科醫療報告B ]2022年6月

2015年,女子出院後入住中途宿舍,社區康復訓進展良好。其精神狀態穩定,並能維持工作。她定期覆診,對治療亦有良好依從性。最終於 2017年獲准返回家中居住,其三名女兒隨後也陸續從寄養家庭回到她身邊同住。

患者持續接受針劑治療,並於2020年改用長效針劑(Invega Trinza),每十二週一次,以減少注射頻率。社區精神科護士亦定期家訪,最近一次家訪於2021年8月5日,當時報告顯示其病情穩定。

女子最後一次覆診是在2021年8月9日。當時她心境平穩,無精神病性症狀,睡眠及飲食正常,能處理家務,與女兒相處良好。當日亦完成了注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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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香港

[ 母親紀錄 ]2019年11月

大女兒在週五晚上違反回家的約定。兩個禮拜前,女子為此大發雷霆,這個禮拜又出現突發事件,大女兒在電話裏安撫了一個小時:

女子:媽媽又丟了工作,是不是很沒用
大女兒:不是,別這麼想,每個人擅長的地方都不同,再努力找工作就行。

女子:媽媽想要買一塊平安扣給你。
大女兒:不用,你省點錢。
女子:平平安安嘛!一千多塊而已。

大女兒:你不是沒有工作嗎?
女子:或許等找到工作後再說,但一定要買。

大女兒:好。你最近怎樣?和廚師叔叔還好嗎?
女子:我覺得我們還是不適合,他在外面應該有別的女人,又不理我。我也不理他。
大女兒:那就好。

女子:明天一定要回來睡喔!
大女兒:一定。

4/ 夏去秋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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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香港

[ 夢 ]2019年夏天

我夢見自己赤腳走在高速公路,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 日記 ]2025年夏天

2019年夏天,快滿十八歲,我把頭髮剪至齊肩,在身上釘了四個洞。兩針穿在耳垂,一圈套進左耳骨,一環插過鼻中膈,傷口需要每天滴藥水消毒。那段時間忙得透不過氣,我需要借這四個洞呼吸,但藥水沒有準時滴,所以發過幾次炎。

媽媽沒有像其他媽媽般罵我,只是點評鼻環的顏色不夠漂亮。暑假的兩個月,大姨和姥爺來香港看媽媽,所以每次回家我都將鼻環脫掉,雖然大姨還是會為我剪掉長髮說嘴。在媽媽離世那年,我釘的東西都摘了,除了耳垂,其他洞都合了口,但還摸得出痕跡。2025年,我在二月的冬天回到鞍山,大姨聽到我要留回長髮說,你長髮才好看,你媽長髮也才好看,幾天後,我們關於媽媽的對話便發展成:

大姨:我說話傷人,老刺激你媽。還有一回不是二寶離家出走嘛,我老說你要把三寶看住,要不都走了,我是不是刺激她……

我:這是非常科學的,有些人可能會因為基因問題,才會容易——

大姨:走火入魔……

七月的夏天再次回到鞍山,突然得知大姨已經在姥爺家住了三個多月,因為姥爺在四月份摔倒,視力只剩一成。早點治就好了,大姨說,你姥爺都不吱聲。姥爺的眼睛在幾年前已經動過白內障手術,看東西一直都是模糊的。

姥爺和半年前一樣,又給媽媽留了紅包,托二妹帶去,問媽媽最近如何,二妹說,媽媽太忙。這個夏天,我們三姊妹第一次圍成一桌,認真地談起媽媽。你可不可以講話別那麼難聽——,我將寫作計畫整理的時間線拿給二妹看後,她說——你可以寫姥姥「去世」或者「過身」,怎麼寫「死了」。

二妹說起某次在巴士和媽媽,關於開天眼的對話。二妹說,媽媽開過天眼,能看到表情模糊的人形物體,媽媽說他們會突然嚇你,比如說洗澡時撲出來,做什麼都沒隱私。聽太多看太多精神才出問題的,二妹說,媽媽被鬼蠱惑,將他們當成神,睡覺時還靈魂出竅去天上找他們,分不清好壞。從前二妹問過媽媽怎麼關天眼,媽媽那時說,在醫院裝作看不到,慢慢才看不到的。

我:可能開天眼才是患病的實際原因,其實媽媽的生活壓力承受能力挺大的。

二妹:因為她也不用照顧我們三個,食物和衣服我們都能自己搞定,買一件衣服可以傳三代,只是她靈異方面有天份,容易——走火入魔……

世界末日那段期間,你覺得媽媽開始病了嗎,我問。二妹說,應該純粹還是迷信。你還記得她說自己是金星人嗎,我問。二妹說,金星真的有人,那裏有生物存活的痕跡,他們可能住在地底……

三妹談到後半就睡著了。

[ 夢 ]2025年秋天(母親忌日)

我夢見冬天變成夏天,水喉噴水,要不停用塑膠袋裝,母親的骨灰像金魚街的塑膠袋吊在天花板。

5/ 液化功能(夢境)

不正常,愛莎的姐姐安娜說,美顏太過了。安娜給愛莎的大女兒看她媽媽2020年前後發過去的照片,照片裏的女子眼睛是平時的兩倍大,半瞇著下垂,下巴尖得扭曲,髮型每段時間都不同,最多的是金色捲髮,夾雜著瑪麗蓮夢露的照片。

愛莎在2015年離開精神病房,進入中途宿舍,2017年獲准與女兒回家同住。維持全職工作一年多後,她開始不定時兼職,間中聯絡幸福科學的朋友,自2019年末失業後,完全依靠綜緩生活,從2020年疫情開始,瑪麗蓮夢露的照片漸漸出現在房子各角落。

疫情前四個月,愛莎的大女兒大學開學,搬離家中,期間愛莎陪二女兒去鞍山割雙眼皮,後來為了見網上認識的男友,獨自前往美國住了一段時間。回來香港後,疫情開始,愛莎以減重回復健康生活為由,向大女兒求助;在大女兒與社康護士保證下,愛莎的治療從針劑改成了口服藥,愛莎也漸漸自行減藥。

第一波疫情,政府宣布全市學校停課後,二女兒退學了,說要在家休息半年。第一波結束後,愛莎在交友軟體認識在附近餐廳炒散的刺頭男,刺頭男便住進了家中,每晚睡在愛莎旁邊,三女兒搬到了大女兒不在的雙層床上格。刺頭男經常以增值八達通等藉口向愛莎拿錢,外賣的殘渣直接倒進水槽,自行修理堵塞時甚至導致爆水管,使污水溢滿廚房地板。喝完的酒罐,燃盡的煙頭,堆滿五斗櫃上,食物包裝散落床邊,香爐上長期冒著火光,天花板被薰出越來越多黑點。愛莎也越來越容易暴躁,常與休學的二女兒吵架。在堂食政策放寬後,愛莎和大女兒到附近的餐廳吃飯,多次聲稱自己懷上了刺頭男的兒子。大女兒以學業繁忙拒絕陪她去照超聲波,愛莎獨自去了,之後抱怨護士作假,說她沒懷孕,聲音越來越尖銳。

第二波疫情結束後,第三波疫情開始前的三個月,愛莎病情惡化得最快,從家中煙酒的數量可見。愛莎說喝酒是為了放鬆,抽煙是為了清醒,這樣才能和「他們」溝通。「他們」的真身不明。大女兒首次主動致電追蹤愛莎病情的醫院社康護士,報告愛莎沒有定時吃藥,希望讓愛莎再次住院或重新打針。強制入院需由醫生確認病人有自殺或暴力危險,方可向法官申請。社康護士回覆大女兒,他這幾天會去家訪觀察。二女兒聽到大女兒擅自要求護士上門,問出「你控制得了嗎?如果要入院,你怎麼負責?」的話。

社康護士家訪後,愛莎便聽到「他們」說大女兒被惡魔附身的聲音,於是將大女兒留在家中的物品丟棄,叫她前來收拾太重搬不動的書,兩人吵架收場。第三波疫情剛開始,愛莎重新開始注射針劑,並主動向大女兒示好,原因是聲音說惡魔已經離開。她送女兒一本名叫《秘密》的書,叫女兒天天默念內裏的吸引力法則。不久,愛莎將刺頭男趕了出門,刺頭男整個星期以奪命連環通話轟炸愛莎,某日深夜更是瘋狂拍門,恐嚇愛莎要殺了她。隔離鄰舍叫樓下保安上來處理,愛莎才放下了手中報警的電話。

第三波疫情快結束時,愛莎開始向大女兒請求要錢,以償還當初朋友借給她買機票去美國的錢,大女兒不時會過錢給她。愛莎也經常向大女兒訴說二女兒不上學和三女兒上學遲到,以及兩姊妹在家中吵架的煩惱,每隔幾天便打好幾個電話給大女兒,叫她常回家。

第四波疫情剛結束,愛莎說要在夏天回鞍山,與她口中的十二個兒子團聚。當時二女兒住在了鞍山,愛莎甚至問大女兒和三女兒要否在鞍山附近上學,和二女兒還有十二個哥哥同住。兩個月後,愛莎便消失了。

這四波疫情的政策變化速度,可比擬愛莎消失前,家的變化速度。

先是房間出現多個盆栽,窗櫺掛上葫蘆,愛莎盤起長髮,胸口是一條金色項鍊,頭上插著鮮花;再是床邊貼上藍天白雲配紙飛機點綴的發泡膠壁紙,遮蓋壁癌,愛莎紮了兩個丸子頭,雙下巴出現,脖子上是一條珍珠項鍊;然後壁紙上出現佛陀打坐的照片,也添上兩條項鍊,一條吊著綠玉,一條吊著黃玉,顴骨的脂肪開始膨脹;床上放著會發聲的嬰兒娃娃,嬰兒玩具及奶瓶四散,長桌放上了半身高玉造的觀音菩薩,愛莎用黑色馬克筆替佛像都畫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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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3日攝於愛莎香港舊居

盆栽數量減少,金色鐵製的蓮花取而代之,系列櫃的層板上除了口罩還有蠟燭,桌面擺着幾個香爐幾座佛像,床上是纏在一起的項鍊、煙盒、打火機、煙灰缸、粉撲、散粉盒和幾個一公升的空瓶,床邊是吃到一半的蘋果、裝著枯葉的盆栽、木魚、烏龜、七寶玲瓏塔、幸福科學愛爾康大靈的金色牌匾,床的上方是粉紅色的公主紗帳,愛莎的項鍊變成了四條,耳環也戴了兩條;當牆上出現了手寫了梵文,客廳也貼滿了瑪麗蓮夢露的照片,從童年至青年,經過液化處理的臉瘦眼大,出演電影的不同造型,與不同男子親密的畫面,放在同樣經過液化處理的佛陀照片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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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3日攝於愛莎香港舊居

愛莎消失當天,大女兒回到家中,發現瑪麗蓮夢露的照片比半個月前更多,沙發的靠背上放著一包紙錢,旁邊的層架是用了三分之一的護膚用品、新買的靈芝保健品、幾本類似《28個幸福處方箋》的書。最上方是翻到合不起來的《正心法語》,幸福科學提倡每日朗誦的經文。

愛莎在2017年與女兒團聚後,也恢復與幸福科學的舊朋友來往,多次帶女兒到觀塘的總部參觀,與來自台灣的主理人聊天。主理人說,幸福科學相信輪迴,又認為生命是無限的,生前思想純潔的人可以來到天國,思想黑暗的則要到地獄,但地獄的靈魂可以透過修行在幾百年後來到天國。創辦人大川隆法在書中講述,自殺的人不能投胎,也不會來到天堂或地獄,只會留在人間不斷自殺,直至原訂的壽命結束。愛莎專心在投影幕前聽講。

大女兒看到愛莎和主理人有說有笑,認為這樣的連結有助康復後回歸社會,便沒有阻止愛莎參加聚會。後來才知道,聚會需要奉獻,因此家中才堆了數十本《正心法語》、幾個愛爾康大靈的金色牌匾。愛莎消失當天,大女兒將幾乎所有《正心法語》和金色牌匾都丟進了垃圾桶。

⋯⋯

未完待續,下篇見:https://www.frontlinefellowship.io/blog/carrolinewong-articl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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