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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全文】人形物體載浮載沉(下)

作者:黃毛,第五季在場 · 寫作獎得獎者

編輯:蘇美智,獨立記者,前《明報周刊》資深編輯,著有《外傭:住在家中的陌生人》等

封面圖:作者提供

上篇:https://www.frontlinefellowship.io/blog/carrolinewong-article

⋯⋯

輯〇 / 人形物體

輯一 / 流散年代

輯二 / 時代失調

⋯⋯

6/ 思覺失調(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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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屯門曾咀靈灰安置所

思覺失調常見病徵可分為陽性、陰性,此處的陽性、陰性與核酸檢測互不相干。陽性病徵指妄想、幻覺等外置於患者身體的錯亂;陰性病徵則指情感遲鈍、意識貧乏等缺失於患者身體的耗損。前者是顯性的,後者是隱性的。而當我看到確診新冠病毒的患者,臨牀出現類思覺失調症狀,以及確診思覺失調的患者,染上新冠病毒死亡率較高的新聞後,兩種看似毫無關聯的疾病中間,突然浮現時而重疊的影子。

2019年,中國湖北省武漢市爆發原因不明的肺炎群聚感染,病毒迅速擴散。2020年,世界衛生組織以代表冠狀(corona)的CO,病毒(virus)的VI,疾病(disease)的D,結合年份,稱之為COVID-19。「全球大流行」的隔離期切割人與人間的距離,時間單位也從開始時的24小時變成14日。後來疫情漸漸緩和,新聞轉移討論病毒殘餘下來可能還會增生的疤痕。讀到新冠後遺症包含極度疲倦、認知障礙等精神問題,時間停滯,單位失衡,我的眼睛也逐漸失焦,又想起了媽媽。

2025年,香港維多利亞港的冬天,我背著錄影機來到尖沙咀碼頭,坐在樓梯,抱著石柱的藤壺偷偷摸摸地躲在地板底下。只有從這個角度,還要碰巧退潮,才能看得藤壺的本體。海風括起的浪不時濺到腳邊,我感覺來到六年前的秋天,下午三點,天空還是白的,她尚未來到這個消失的地點。感覺,只是感覺,感覺過段時間,再幾分幾秒,我們就會在浪與浪間碰面,在一切灰掉前,再幾分幾秒——不過,單位果真劃分不了時間,而我也只能等待。

在臺北市立聯合醫院填好居留證體檢的個人資料,我躲在口罩後等待叫號。半年後,我拿到以學生身份申請的健保卡,兩年後,我才正式開始使用這個福利,再時至近年,我終於能夠組織語言向醫生準確表達身體出現的症狀。

我體檢的醫院裏,一般精神科的鄭勝允主治醫師指出,部分新冠肺炎的住院患者會出現類思覺失調症狀的譫妄現象。譫妄是一種突發性腦部障礙,短時間內意識模糊,定向感錯亂,反應緩慢,注意力不集中,記性變差,也就是俗稱的「腦霧」。鄭醫師表示,患者發病時間短暫得離奇,而他們過去也沒有任何精神疾病,推測可能是病毒入侵神經系統,造成的發炎免疫反應。簡而言之,就是大腦發燒了。

思覺失調,原來就是發燒嗎?我的視線又模糊了,因為原因還是不明。你可以因為肺炎發燒,因為疫苗發燒,或是吃錯東西,可以因為荷爾蒙失調發燒,因為免疫問題發燒,或是擦傷沒清理好。媽媽的錯亂是發燒嗎?發燒的原因是什麼?

觀察疾病,我們常會先關注陽性的錯亂,因為這是看得見的反應,但我們甚少觸及病徵背後的影響,亦即埋在皮膚下的病源,陰性的耗損。其實兩者並無層次深淺之分,關注的先後次序,純是時間所需的差異,因為發現耗損很花功夫,但捕捉錯亂毫不費力,就像醫生摸到你的硬塊,要先預約照X光檢查,才能知道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的,但硬塊首先會叫你喊疼。

我的右耳在九歲長過腫瘤,住院兩星期後,檢查出來是良性的,手術十小時後,腫瘤就在士多啤梨的麻醉氣霧下,離開了我的耳蝸。後來,腫瘤並無增生,耳朵也不再痛了,只是耳後骨前被切開的神經受損,我不能再靠意識上下移動耳尖,耳蝸也被挖開了洞,塵總會積在洞中,需要定時清理,聽力剩餘約10%,採兒棒碰到耳道某處,皮肉會毫無知覺,硬壓也不疼。這是腫瘤留下的空間。

腫瘤是中耳炎後來產生的病徵。中耳炎是在六歲發現的,當時沒有根治方法,只能用雙氧水清潔,拖到腫瘤出現,也是該吃的吃,該睡的睡,直到腫瘤從耳蝸冒出,白色軟糯的球體,輕碰是肉眼可見的疼痛,體溫三十七度,我窩在牀角左右翻騰,最後終於穿上病人服,在兒童病房的廁所,看到鏡子裏右耳旁被剃掉的龐克髮型,還有摸到耳背縫線下尚未痊癒的傷口,舒了一口氣。

威爾斯醫院我定期複診的醫生說,中耳炎或許和我兩歲感冒發燒蔓延成的肺炎相關。由於兒童的耳咽管構造較短、直及寬,肺炎的病原體更容易闖入鼻腔,引起中耳發炎。2006年,媽媽在我拼命叫喊耳朵癢後,終於在暑假帶了我到鞍山的醫院掛號。當時醫生只是說,我的耳屎太多,需要定時清理。中耳炎是開學後回到香港,在學生定期體檢中,被發現右耳聽力不到50%,才被診斷出來的。

眼睛天然構造存在限制,看不到耳屎底下,所以我不怪鞍山的醫生誤判。或許,這個限制是必須設置的,畢竟倘若每天都能看到底下的血肉,世界該會多繁亂。但是,我還是不甘閉上雙眼,因為夜雖迷人卻無比危險,所以我相信,或許,在看的過程中,我是說或許,或許,我能撥開耳屎通出一條別於常理的道,可能會七扭八歪,不過道怎麼樣也是道。因此,無論是我的耳朵,還是母親的身體,我也不怪肺炎,我告訴自己。

7/ 後遺症(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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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鞍山站前

夜 鞍山 晴

房間裏的皮膚從紫色溶解成藍色,在光的節奏下最後劃接至紅色。比人還高的銀幕前,兩張臉忽明忽暗。麥克風對面開開合合的兩張嘴釋放喉嚨的波動,波動撞進牆角的喇叭,肉耳聽不出哪邊傳來的聲音經過轉碼。時而高喊,時而呢喃,兩段波長相似但頻率不同的歌聲隨著燈管移動的光此起彼伏。

△ LED白光,格子天花板,你穿著拖鞋在病房的休閒區域閒逛,從對角走到對角,與病友對視。你和他們聊天,談起三個女兒時,會叫大女兒大妹,二女兒二妹,三女兒三妹。這是香港的通用稱謂。

二妹趁大妹獨唱時拿起相機自拍,大妹迅速將頭插進畫面,時間便存進了記憶卡。照片的兩人是年紀相差兩歲的姐妹,她們還有一個比大妹小七歲,正在中學讀書的三妹。三人現並不同住。

△ 病房2BR,你剛住滿一個月,離冬至還有兩個星期。今天晚餐的菜單是青紅椒白菌白汁肉片和兩分時菜,你略嫌清淡。

大妹和二妹在夏天來到母親的故鄉鞍山,在站前買了兩塊小時候常吃的雞排。她們走過以往熱鬧的舊商場,發現如今招牌底下都是鐵閘,而商品街的古玩城雖仍在營業,卻沒有店員,地下街的電玩城則剩下數不清的RGB光條,還有電腦前為射擊遊戲爭吵的一男一女。對面的新商場反而人比較多,進駐的都是國際品牌,她們乘搭電梯前往頂樓的卡拉OK店時,經過某個樓層豎著兩片發泡膠板的相親角,她們站在男男女女的月薪和學歷前將手裏的雞排啃完,聊了起來。

△ 農曆新年將至,你吃了兩個月病房的正飯。在某次醫院安排的集體繪畫活動中,你用木顏色將護士派發的「福」字填滿,外殼是橙色,內芯是黃色,你又畫了一個正方形的紅框包住整個「福」,替左上角的點加強陰影後,便停下了。你將紙對折,背面其中一格你寫下朋友的電話,隔壁一格則是女兒、女兒父親、親戚、社工、寄宿家庭和兒童之家的電話。

大妹和二妹聊到兒童之家的生活。這是一個家庭式的住宿服務機構,專門接收因家庭問題而缺乏照顧的兒童。因為母親確診思覺失調住進醫院,大妹和二妹在高小到初中期間,被安排到兒童之家,分住在不同樓層,不常見面。二妹向大妹分享同房一位確診反社會人格障礙的女孩如何破壞東西,大妹以一位確診過動症的男孩如何半身赤裸地到處奔跑回應。這是她們十多個月來第一次聊天,鞍山的旅程也是她們十多年來,第一次重新手臂碰著手臂同睡,在母親小時候的床上。

△ 秋天,你剛被轉到自由度較高的1A病房,護士允許你借用筆,你便掏出九個月前的菜單,在背面寫下:現在是3號風球,在醫院等待中途宿舍,還有四個多月才輪到我,雖然很苦悶,但要有耐心,這是給我的教訓,目前心情挺好。

卡拉OK時間結束,她們開始隨興閒逛起每間商場,步子越來越急躁。

△ 我差一點就死了——你在印著紹菜和葡汁肉粒的菜單背面寫著:

昨天晚飯時,我差一點就死了。拍過後背終於喘上一口氣。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在醫院很悶地捱日子,開心一天,不開心一天,我選擇開心一天。

在與大妹前往鞍山的前一個夏天,二妹突然住進九龍醫院精神病房,與大妹決裂。

△ 左臂的筋痛了好幾天,骨科醫生說是肩周炎,你寫下:希望能夠快點好。又是無聊的一天。在醫院住了差不多十一個月了。要堅持下去,堅持就是勝利。要讓自己每天都有個愉快的心情,這樣身體才會健康。要面對現實,未來是美好的。

後來,大妹得知二妹從青年時期就已經討厭自己。討厭演變成怨恨,是從處理母親後事期間開始的。母親離世後,歷經多次防疫程序,二妹從暫住一個多月的鞍山回到香港。喪禮結束,大妹突然上門告知她要如何重新讀書或工作,養活自己,期間說了類似「你就像媽媽一樣有病就要看醫生」的話,這是二妹後來和大妹的坦白,她害怕自己走上母親的路,怨恨詛咒她的大妹。大妹不記得自己說過這句話,而二妹在2025年夏天也不記得自己聽過這句話。我現在能見你,二妹向大妹說,只是因為我把怨恨你的記憶都忘了。

△ 你得到了一本的綠皮筆記本,第一頁的日記寫得比往常長,因為今天除了每週會來探望的大女兒外,本來年齡不足而無法走進大門的二女兒和三女兒也來了,你抱了她們,還親了她們的臉頰,最後寫:既來之,則安之,活在當下。再怎麼艱難困苦,都要走好,不能糟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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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鞍山站前

我沒有,二妹坐在人民廣場馬路對面的酒吧對大妹說,別人說的那種病恥感。大妹說,躁鬱症被定義成一種病,或許是這個社會的問題,就像左撇子,在為右撇子而設的門面前肯定不方便。二妹告訴大妹,自己患上的是快速循環型躁鬱症,大妹以近年對雙相情感障礙的認知回應二妹。二妹聽到後說,你要做精神科醫生嗎。大妹想起母親離開精神病院後,在她選大學時問過自己,你要做精神科醫生嗎。

△ 這幾天做了物理治療,你抬起肩周炎的手臂摸頭也不痛了。這些日子總是想三個孩子,你在綠皮筆記本留下文字:其實應該有個度,不能過分想,這樣會好過些。

二妹教大妹如何玩大話骰的喝酒遊戲,喊兩個三,四個二,六個六,不信檯面上比喊的少,就開——二妹說,當初九龍醫院的醫生將自己誤診成抑鬱症,藥吃完精神更渙散,情緒更崩潰。二妹說,手臂這裏就是我用打火機燒的,我從來不會這樣傷害自己。二妹說,後來改成躁鬱症的藥,情緒開始平穩,但可以十幾個小時也不醒,體重也上升了十幾公斤,比起出院前。

△ 冬天,你出院了,住進中途宿舍,從拉麵店員做到咖啡廳店員。第二年冬天,你在成為房務員的第四天,右腿和腰開始痛,想到前幾天醫生批准自己回家鄉鞍山度假,又想到三個女兒都想快點回家團聚。第三年冬天,血糖有點高,體檢的護士叫你少吃甜食,你還在希望醫生儘快批准自己回家和女兒團聚,在日記本寫:謝謝愛爾康大靈。

△ 工作放假,你到醫院打針,然後在耳垂多穿了兩個耳洞。過幾天就要回鞍山了,你昨晚興奮得沒睡著覺。

8/ 時代病(劇目)

夜 香港 雨

二妹住院的那年夏天,大妹在香港與多年不見的友人S重聚,談到母親的思覺失調。友人S初從社工系畢業時,曾出現類思覺失調症狀。離開街道的人群後,友人S在城門河畔隱密的地方,也講到了自己。

友人S:那時我沉醉於尋找神的啟示,像是帶有關聯的數字,會不停試圖捕捉這些巧合。感覺就像吸毒,失去獨立思考,認知錯亂,不願和現實的人說話,也害怕自己溝通不了。當時我知道自己古怪,但不知道古怪什麼,也不知道怎樣講述,會感到羞恥。我沒有諮商。抗拒求醫的人,其實是缺乏信任,不知道他人能否全然接納自己。

他們都曾認為自己是救世主,大妹的母親和友人S在患病期間,相信自己來到世界的使命是救人。友人S回想在實習時,身邊幾乎沒有真心幫助服務對象的同事,單純是為錢而留在崗位上。友人S開始質疑自己的工作,乃至整個世界。

大妹:思覺失調的狀態,是不是只看到世界,自己卻消失了,所以拼命想要救人,但不懂如何自救?

友人S:我當時相信自己是救世主,其實是看不到自己。我一直覺得人生虛無,完全無法和自己產生連結。現在我只能說,人不能沒有自我。

尋找自己最直觀的方法是關係,友人S說,自己非常渴望信任關係,如許才能感到安全,因此被信任的人背叛非常痛苦。大妹講到最困擾母親的問題也是關係,母親最常拜訪的朋友是宗教組織的同伴,但經常會在出門前問大妹自己的衣著如何。

大妹:你們會因為一段關係的緊密結合而充滿希望,也會因為裂開粉碎而崩潰絕望。這是相信人的風險嗎?你還相信人嗎?

友人S:我相信自己,要和自己建立良好的關係。

友人S和大妹從關係講到愛,大妹說,母親經常會問她「你愛我嗎」,甚至會為與美國男友見面而申請停止打針。後來病情復發的原因,大妹說,都與渴望愛相關。友人S和大妹後來談到思覺失調的幻覺,以及幻覺的背後世界。友人S說,那時聽到的聲音異常真實。因此,她們不排除幻覺的真實性,或許現在活著的世界是虛假的。後來,她們認為:思覺失調,可能是人渴望探究未知的本性,但身體無法承受真實的結果。

大妹:這個世界或許是假的,但我選擇繼續生存,順流而下地生存,因為逃離必然帶來痛苦,我不喜歡痛苦。為什麼就算會撞向石頭,頭破血流,你們還是如此渴望逆流而上呢?

友人S:我還沒辦法組織語言回答,現在只是覺得石頭的存在也很重要,要接納這些痛苦——比如說認知到自己推不走流水的阻力——一切就沒那麼恐怖。

大妹講到社工的局限,因為當初母親二次復發求助社工,社工只能增加探訪的次數,並不能安排如強制入院或心理治療等協助。友人S表達認同,強調社工只能在對象同意的情況下提供服務,這個角色是一種陪伴。

友人S:實習那時想要承托他們的這個想法,非常傲慢。我現在不會將自己看得太過重要,要給他們知道,其實他們也有承托自己的能力。我做這份工作也是希望幫助自己站穩腳步,沒那麼偉大。

友人S:我不是神,只是一個人。以前想要救人,將別人的需求放在前面,承受太多外界的情緒,現在終於學會要重視自己。

△ 你在住院期間某週三的日記裏寫到:

祝自己身體健康!每日都有愉快的心情!

9/ 鬼門開(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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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鞍山百公里外的本溪水洞

夜 台灣 陰

△ 鬼門開,你的死亡調查報告也到了台灣。報告是七月申請的,也是閏六月,今年農曆的第十三個月。在這段時間以外的空間,你的大女兒開始書寫你的死亡,以及死亡牽連的燥熱。

頭伏烈日當空,鞍山空氣潮濕,大妹和二妹隨大姨安娜安排的旅行團,前往百公里外的本溪水洞參觀。清晨六點,金色箱型車便在樓下迎接三人,三人本來想要在車程中補眠,導遊卻用音量極大的麥克風幾乎講解了全程,最後還半硬性推銷加購行程,否則只能留在停車場幾個小時。二妹說,都說不會這麼便宜,最後決定加購。燥熱是這個時候開始的。

△ 你的二女兒從鞍山的旅程回到香港後,告訴大女兒,那裏的房子陰,能看到鬼。你的大女兒從香港回到台灣後,坐在書桌前,將這句話寫在文章輯二的第九篇裏,然後點開你消失前十個月的錄音。

近十度的水洞是天然冷氣,在船上穿過霧,頂部是五光十色的鐘乳石,左右兩牆是地下水長期溶蝕的石灰岩層,三人都被鬼魅的形狀迷得說不出話。離開完全黑暗的深處需要十幾分鐘,轉彎後遠處洞口的陽光傾瀉,三人半瞇著眼離開亦幻亦真的空間。導遊出現後,尖銳的聲音又再喚醒血液裡流動的煩躁。

△ 錄音裏,三女兒問你中午吃什麼,你指向放著五塊咕嚕肉的桌面。你的二女兒說:一人才兩塊咕嚕肉?你叫她去炒生菜,她喊:一人才兩塊咕嚕肉!你吆喝:吃生菜別吃咕嚕肉!你小聲嘟囔:買咕嚕肉買出罪來,臭不要臉。她說:兩個人怎麼吃!你回:嘴給我閉上!她提高音量:不高興向我發火做什麼,發神經。你也提高音量:每次買咕嚕肉什麼的就他媽的神經病似的,下次再也不買,我自己吃。二女兒將你月初給她煮飯的錢塞回你手上,叫你自己煮飯——你要減肥,但三寶要長身體,而我要吃飯!

導遊先帶三人到山腰近似室內游泳池的地方看人妖和鱷魚秀,二妹睡著了,大妹看得搖頭,安娜說,不知道演得是啥。最後一個小時,導遊將所有人帶到附近安娜以前就來過的人工山莊。安娜說,來都來了,就溜達吧。大妹說,走吧。二妹說,好無聊,我要睡覺。三人分開後,忽然就下起毛毛雨。

△ 你向大女兒說:你回家住肯定會被她氣死。大女兒說:我都沒床了,回家住不了。你想起幾個月拆走了大女兒一起睡的雙層床上格,是因為當時你還相信大女兒是惡魔。你叫大女兒回來住幾晚,就睡在你旁邊,但她說不喜歡床上的煙味。你發誓之後只會在客廳抽,她就答應之後有機會再回來。

△ 十三歲可以打工,十六歲可以結婚,十八歲成年,大女兒在你談到因為要照顧十一歲的三女兒而不能上班後說。但獨留十六歲的兒童在家就是犯法,實在是太奇怪。你說,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一個月二十六天,但上報後實際能花的錢比直接拿綜援少,你小妹還要在外面待到七點才能回家,不然就犯法了。

雨越下越大,安娜和大妹在山腰的木亭子裏坐,等雨小點下去和二妹會合。安娜講到「那人」後說:我是理性的,但不能攤事,可我再不能攤事也不能抑鬱。就像我不會花錢買她買的書,首先看不懂,再來它沒給你錢花,安娜說,你二妹就性格剛烈,你說像誰?

△ 她前段時間被下毒了,你和大女兒小聲地談論二女兒,靈界守護那個女的本來是個佛,給她下了惡劣的毒。然後你又講起了「三個兒子」,一個二十九歲,一個二十一歲,都在鞍山,一個還沒出生在肚子裏。你開始哽咽,向大女兒說,好想回去鞍山,去看兩個兒子,還有你姥爺、姥姥、大姨,但深圳要隔離十四天,鞍山要隔離十四天,哪有錢——你最後感嘆——到底什麼時候疫情才過去——錄音結束。

雨越下越大,導遊便通知提前結束行程,在箱型車給所有人發了兩條冰棍。三人都吃完了一條,第二條吃不下。大妹想到她姥爺早上說,頭伏吃冰棍容易得病。

△ 依舊是夏天,台灣下起了暴雨,你的大女兒想起要夏天在鞍山的拍攝結束,從香港飛回台灣的那天,也下起了暴雨,班機延誤,2025年,她在香港又睡多了一晚。

10/ 失調於海面的影像載浮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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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從香港前往鞍山的旅途

夢境的張力是多巴胺系統活躍的影像,在睡眠期間,多巴胺會為夢境帶來強烈的情緒與快感;同時,現實的激情也是多巴胺系統活躍的體驗,在清醒期間,它會為生活帶來澎湃的動力與希望。多巴胺使你看見未來,即便遙遙無期,你仍會決心追求,這是你的慾望,多巴胺只是將慾望轉變成感覺真實的影像,讓你渴望體驗,體驗渴望。服從多巴胺,它就會獎勵你,反抗多巴胺,它就會以痛苦的情緒懲罰你。因此,追求成為你生存的直覺,你竭力向終點狂奔,身體不及未來,不欲回到過去,也站不穩現在。這是一條宏大敘事的路,彷彿只有跳進水裏才能逃脫幻象,握住真實,或許這是你想像的未來,當銀幕出現雪花——你發現哪裏都不是真實,只有在夢境和現實形成交互運動中,才能在重疊的影子裏,瞥然捕捉到真實的某片軌跡,去向不明的軌跡。

[2020/9/9, 11:38:17 AM] 女子: 媽咪知道你姥爺給你郵了500元人民幣,媽咪神通廣大
[2020/9/9, 11:38:52 AM] 大女兒: 沒有呀,我怎麼不知道

這是女子死亡前一年,大女兒通訊軟體的紀錄:不存在的500元人民幣——妄想症狀。十天後,關於錢的話題再現:

[2020/9/19, 2:52:46 PM] 女子: 打電話給媽媽
[2020/9/19, 2:57:14 PM] 女子: ‎Missed voice call

(通話:購買口罩的問題)

[2020/9/19, 2:59:22 PM] 大女兒: 我只有200元,你要嗎?
[2020/9/19, 2:59:49 PM] 女子: 好
[2020/9/19, 3:00:36 PM] 女子: 收到了,謝謝大女兒
[2020/9/19, 3:01:53 PM] 大女兒: 好
[2020/9/19, 3:02:00 PM] 女子: 愛你
[2020/9/19, 3:02:01 PM] 大女兒: 買到再告訴我
[2020/9/21, 9:39:38 PM] 媽咪: ‎Missed voice call

撇除未接來電及已接來電,大女兒與女子最後的對話紀錄,停留在「搖搖椅家用陽台休閒躺椅竹搖椅成人大人午睡懶人藤編……」的截圖及「謝謝你」三個字——清醒狀態。

大女兒記不起最後的通話內容或見面的對話內容,反而二女兒仍舊印象深刻。時間回到女子死亡前一天,還在鞍山暫住的二女兒清晨前往注射疫苗,但因證件問題沒有成功,走路回家期間見到女子的未接來電,便回電將情況告訴女子。二女兒說,當時女子精神及語氣正常,無透露自殺意圖,亦無透露清晨曾經注射疫苗。

越是親近的人,越難相信真相的移動幅度,以及意圖的詭譎多變,他們會陷入夢境與現實之間的真空地帶,重複肯定信念:不是自殺的,不是自殺的,不是自殺的但自殺也不是不可能——當夢境的論據被對立的論述劫持,現實就會自行竄改,所以必須回歸到影像本身,找回所有枝節,讓你能在邏輯之外,越來越接近真實多重的影子。

錄影檔案A:密室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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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愛莎鞍山的舊居

這是女子死後,三個女兒第一次重聚的玩樂活動。密室逃脫的標籤為恐怖,主題為「精神分裂」。夜視模式,左下角是日期,黑白畫面,綠框鎖在移動的人頭上。長髮演員會在黑暗中突然開門亮起電棒,將三人按照劇情路線趕出房間。燈光閃爍,被短髮演員帶走的三女兒穿上長髮演員的衣服,拿起電棒跟在二女兒背後。最後的結局伴隨著二女兒的尖叫聲到來。工作人員揭曉劇情:「精神分裂」的姐姐,賭博上癮的弟弟,前者為後者犧牲。三女兒評價,二女兒的尖叫聲比劇情恐怖。

你覺得「精神分裂」是什麼,大女兒問,「思覺失調」是什麼。三女兒說,是不同的東西,母親是「精神分裂」。大女兒說,它們是一樣的東西,「精神分裂」現在叫「思覺失調」,母親是「思覺失調」。

精神分裂的原始詞源 Schizophrenia 來自希臘文:schizo意指分裂、分開,而phren則指心智、精神。原詞表達思維與知覺的心理功能出現解離的現象,後來被翻譯成精神分裂,也只是在強調精神功能支離破碎的意思,卻漸漸演變成大眾用來侮辱他人的字詞。

在2014年,台灣將已被污名化的「精神分裂」更名成「思覺失調」,名字的由來是2001年香港醫院管理局啟動的醫療服務。雖然香港正式醫學名稱仍在使用「精神分裂」,但網上使用「思覺失調」的用戶越來越多。

思覺失調比精神分裂貼近疾病的核心臨床病徵:「思維」出現如妄想等不符現實的混亂,「知覺」出現如幻覺等脫離現實的體驗。在2013年,女子確診患上「精神分裂」,屬五種亞型的「妄想型」,常見症狀為被害妄想、關係妄想、宗教或誇大妄想。以上是根據DSM-IV(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四版)舊制的定義及分類。然而,女子確診前半年,DSM-V(第五版)正式出版,取消所有亞型分類,改以症狀向度(symptom dimensions)描述,診斷會用「以妄想為主」取代舊有的「妄想型」。

思覺失調患者難以分辨現實與虛幻,思路鬆散,語意含糊,難以精準傳達訊息。撇除妄想及解離,其實這些特徵在一般人身上也存在,只是他們的社會化能力較高,能夠將含糊的語意、鬆散的思路、現實與虛幻的質疑,通通都藏在語言之外。就一般人而言,特徵可能會在社交時壓抑,獨處時浮現,彷彿造成「分裂」的狀態,如何用力也無法合併,但當你將這個狀態視為「失調」,你就能慢慢調和。

拍攝檔案B: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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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攝於愛莎香港的舊居

女子用火盆燒破的洞在床墊中央,三個女兒將床墊倒轉。看上去洞消失了,但坐著會凹進去。大女兒多年後翻開床墊,二女兒忘記了洞的由來,三女兒也是如此。女子離世三年,二女兒已將招靈的銅風鈴丟掉,但佛像還在。大女兒將佛像裝進塑膠箱裏,用酒精拭擦女子寫在牆上的梵文。桌上的白皮筆記本上,女子在每一頁都寫滿亞里士多德「幸福取決於自己」等的字句。大女兒將女子也放進了塑膠箱裏。

不論病理,回歸字詞本質,「分裂」的人容易陷入極端,「失調」的人容易迷失於混沌;反之,「分裂」的人能夠奮勇直前,「失調」的人能夠活在當下。其實兩者並無褒貶之意,「分裂」強調多巴胺驅動的衝勁,「失調」則專注於當下分子如血清素的流動。將「分裂」及「失調」當作視角,不帶任何色彩地將兩個詞語當作工具,你便能在描述自身經驗時,獲得更充沛的選擇。同時,在意識到身處的位置並能準確表達後,你便能以個人的力量擺脫社會加諸的孤立感,透過自我對話,接受神經的多樣性以及真實的多重性。

錄音檔案C:母親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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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香港

13:40 (背景為叫罵聲)昨天媽媽倒了垃圾,廚房也收拾了。
02:50 (大女兒:你最近開心嗎?)開心。
02:40 (大女兒:你現在辛苦嗎?)還可以,有時會犯睏。
02:35 (大女兒:你想姥爺嗎?)當然,那麼大歲數,還想你大姨,(聲音含糊)還想你媽的兩個兒子
02:25 (聲音清晰)我想回你姥爺家,但去不成。
01:35 (聲音清晰)大學畢業你要找什麼工作?(大女兒:寫寫東西,拍拍東西吧)

你拍紀錄片嗎?

(大女兒:我拍廣告,廣告賺錢)

女子在疫情期間說過疫情過後要探訪父親,在家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也曾在注射第二針疫苗前說過關於疫苗可能致死,或許可以藉此死去。這不是戲言,但也不能成為任何結局的證據。

究竟真相在哪裏?你只能帶著信念在夢境找尋線索,舉起攝影機拍下紀錄。

為什麼她死了? 【答案公布】因為——(請閱讀輯三)

輯三 / 載浮載沉

他們說記得寫得夠高/但我只會描述/別議論我的分明/懷疑我的沈默/這是一場紀錄/她們說/他們摀住我的耳朵/往我嘴裏問/可詩人如我不/愛抒情

〈高潔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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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攝於鞍山

夏天是拍不出來的,因為穿上外套,可以佯裝成秋天,因為焦距拉長,捕捉太陽折射雨的特寫,說是春天也不為過,可當鏡頭對準了雪,這無庸置疑就是冬天,我們不會質問冬天。

我在冬天舉起錄影機,朝向母親的影子,扛到夏天。氣溫驟變下,柔光鏡披上一層霧,路從白褪成灰,只需瞬間。一月是我時隔六年首次返鄉的日子,七月再訪,夏天的太陽化掉鞍山冬天的雪,姥爺家對面香港建商蓋了數十年的歐式大樓,頂部蒙的白塵在這段時間掉光,綠漆底下的灰泥曝光,雜草叢生,以前鏤空的如今封上鐵皮,外露的都生鏽了。大姨說,老闆貪污被抓走,大樓註定沒結果。錄影機說,電量或許撐不到結局,若時間停滯,只能且拍且過。所以,出入口「告別陳規陋習,倡導社會新風」的板子,我錄了十秒的遠景,想說要思考告別,但還是摸不透新風。

月份比時間分明。比如說:我是6月離開的,2019年從母親身邊;也是6月開始寫的,2025年收到啟動基金,要在9月寫完;又比如說:我是9月生的,在2001年,母親是9月死的,相隔20年,而我原本也是想9月留下的,在2021年,要將過去埋在香港前往台灣,但母親突如其來的死亡使時間停滯,我只能改搭1個月後的班機,長榮航空BR868。

數字比文字真實,真實卻毫無關聯,也不確定到底6是9的倒影,還是相反。數字予人感覺,毫無關聯是感覺的結果,可能都不真實。在真實面前,我們都是媒介。母親相信冥想,我某程度也相信文字。相信是媒介,冥想和文字都是媒介,在真實面前,母親渴望抓住,在真實面前,我意識到自己最多僅能呈現。或許母親看到的才真實,只是我無法以肉眼捕捉,而我的意識也不能排除所有虛假——立秋後的處暑日,我在6月和9月中間,真實與虛假面前,收到母親的死因裁判法庭調查報告。

3/ 警方

「自殺」是警方的初步定性。女子在警員的報告中被稱為 SUBJ(Subject),在署長的報告中被稱為 Dec’d(Deceased)。兩份報告皆表示案發現場並未發現遺書,亦無目擊者,附近只有CCTV錄到女子在 18:15 出現於尖沙咀星光大道,16:08 向紅磡方向慢行,在水上的士碼頭樓梯站著不動約30秒後走下去,隨即消失於鏡頭範圍外。由於三十分鐘內並無他人出現在樓梯,警方排除他殺的可能。最後署長在得知女子的精神病史及財政困難後,決定「初步將案件列為自殺案件,並交由尖沙咀雜項調查隊跟進調查」。

雖然目前無法確實女子的死因,但女子作為嚴重精神疾病患者,自殺完成率高於一般人,而女子處於需要償還債務的經濟逆境,亦是自殺的重要誘因,兩者結合可能形成精神及財政問題的惡性循環,所以警方初步定性為自殺符合流行病學的判斷。

研究顯示,約5%思覺失調患者最終死於自殺,屬高危群體,然而反轉視角,95%以上的患者並沒有自殺。「精神分裂」患者的女子奪海身亡,首先連繫到自殺無可厚非,但在最終定性前,若不參考女子真正確診的「思覺失調」,及現象背後複雜的環境及心理因素,以評估病情與自殺的關聯是否必然,真相會在水中消失——

2/ 精神科

水深八年。警方外的主要證人為女子歷經八年思覺失調治療的兩位精神科醫生。兩份報告並無判斷女子是否死於自殺,僅透露其被害妄想症狀,以及曾於精神科病房治療14個月,其後定期注射針劑,由社區護士持續追蹤的病歷。每當提及八年前「曾懷有與女兒燒炭的想法」,旁邊均被畫上 ✓ 的符號。這是調查官員最後呈上法庭的報告裏,死亡當日以外唯一的細節,以及「因精神或財務狀況突然惡化而跳海」結論唯一的原因。雖然報告亦在次要行數列出「突然昏倒意外墜海」的可能,但全文並無論據支持,論據多與思覺失調相關。

若要理解符號與死因的關聯,真正讀透醫生的證言,必先潛到這八年以外的時空,進入思覺失調的洞。在二十世紀初精神分析的視角下,思覺失調常被理解為人格的深層缺陷。佛洛依德斷定患者難以移情,治療悲觀;榮格強調這是一種心理結構崩解後潛意識湧現的狀態;克雷佩林強調它的遺傳傾向;弗里達·弗洛姆-賴克曼則提出以冷漠教養為致病關鍵的「精神分裂母親」。核心爭論始終圍繞:它究竟是先天還是後天疾病?

若以精神分裂母親分析,女子的病情可以歸咎於曾有情緒失控、衝動購物等躁鬱症表現的母親,即後天因素;但女子與母親關係良好,因此母親或許僅能作為遺傳因子分析,即先天因素。女子的病來自母親的出現還是消失,根據目前資料無法判斷。

思覺失調進入生物醫學時期,研究從家庭轉移至大腦和基因,女子的病情終於脫離母親,回到自身。1970年代,懷亞特等發現患者的腦室擴大;1990年代,溫伯格等發現患者腦室當中負責記憶與定位的海馬迴較小,便將思覺失調列為「神經發育障礙」。同時,哥特斯曼和席爾斯的「素質-壓力解說」,提出基因傾向及環境激發的交互作用;簡而言之,當家族病史及童年創傷結合,誘因超越臨界點,就會觸發病症。

在這個框架下,母親的基因提供了女子的「素質」,而女子年輕時流散的創傷,則是「壓力」的起源。

千禧時期,思覺失調的光譜開始發散,女子的病情也離開了「先天—後天」、「家庭—社會」這些二元對立的僵化描述,水也流到異質性強烈的地域。2000年代左右,德里西發現患者大腦當中負責神經元溝通的突觸,可能因為基因突變而修剪過度或不足,導致資訊過載而難辨真偽。這也是佛里德曼提出「脆弱性假說」的基礎;他將大腦處理資訊的功能受阻稱為「脆弱點」,指出患者因此容易受到創傷等環境影響,引發「感覺門控」失調,造成過度敏感而產生妄想與幻覺。2010年代左右,思覺失調從單一疾病被重新定義為「各種神經發育障礙的集合」,亦呼應了DSM-5(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在2013年的修訂:取消「妄想型」、「緊張型」這些亞型分類,強調評估症狀的維度。

因此,同年初次確診「妄想型精神分裂」的女子,在以後八年,都被改以思覺失調加上被害妄想等具體症狀來描述。當思覺失調不再是一個病,而是一種症狀或症候的身體反應,精神疾病的界線也漸變模糊,而患者的個體差異亦逐漸浮出水面,成為治療的關鍵。

女子患上的思覺失調,與其二女兒確診的躁鬱症,也許不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疾病;其突變的基因實質上部分相同,醫生也都給他們開了抑制多巴胺的藥物,以調和神經傳導物質。DSM-5顯示,躁狂時期的患者可能出現類思覺失調的陽性症狀,認為感知的萬物皆帶有關聯;而抑鬱時期可能出現陰性症狀,與現實世界失去連結。因此,思覺失調和躁鬱症不是割裂的兩類精神疾病,而是神經功能失調光譜上不同的個別現象。

女子的大女兒也曾出現類躁鬱症狀,三女兒也曾出現類抑鬱症狀,但綜觀精神病史發展,不能斷言作為母親的女子,是三個女兒的精神問題的主要影響。真正的因素可能需要看透母親這個符號,找到背面遍佈細節的意象,亦即是醫生的證言,才會從水中浮現。

在女子兩位醫生的報告中,除了「曾懷有與女兒燒炭的想法」,細節還包括女子在死前二十五日,在醫院注射針劑後,醫生觀察到「其睡眠及飲食狀況良好」,以及「能夠處理家務及照顧女兒」;即使醫生描述女子初次發病時曾「在三個女兒清醒時告知社工她們處於昏迷狀態」,轉述句的行文語氣仍然不偏不倚,讀者能夠得出:這或許是女子的妄想症狀,也或許是女子的謊言。這是讀者意識清醒,避免意象陷入符號的結果。

回到 ✓ 的符號,當診斷的語言已隨時代變動至拒絕歸納並且強調描述,調查官員為何能依賴八年前的符號將死因歸納為自殺?這不是質疑,而是提醒——一種抹除符號的閱讀理解方式即將誕生——

1/ 解剖報告

女子死後四天,衛生署法醫在葵涌公眾殮房進行解剖,判定死因為「溺水」。解剖發現女子肺部積水,肺泡膨脹並有破裂,符合溺水徵象;體內的氯苯那敏(抗組織胺藥)及帕利哌酮(抗精神病藥)濃度,分別處於治療水平及次治療水平;雖然血清IgE水平(422–499 IU/mL)高於正常(>100 IU/mL)可反映輕微過敏反應,但數值低於嚴重過敏案例,且其他檢查均無過敏致死證據。因此,除「溺水」外,並無其他直接造成死亡的因素。

女子的大腦重1404克,心臟299克,右肺515克,左肺454克,均無異常。胃部大量未消化的食物可能是中午的兩餸飯,下腹18公分長的橫向疤痕,不知是女子剖腹生下三女兒還是大女兒留下的。分佈於背部的粉紅色屍斑僅能表示這四天在極度寒冷的殮房,女子身體細胞活動緩慢,血液含氧量較高而已。另外,女子的左上臂外側有覆蓋敷料的針孔。此案例亦被列為「COVID-19疫苗注射後死亡案件」。

0/ 人型物體

敬愛的至親好友:

我們摯愛的母親愛莎女士,於二〇二一年九月三日晚上不幸意外離世。茲通知各位有關喪禮安排如下……

如有時間,叩請您屆時抽空前來弔唁,陪伴母親走最後一程。感謝您一直以來的關懷及慰問。

長女 泣告

弔唁通知格式是從網上抄寫再修改的,沒有思考誰曾關懷或慰問過,也沒有查證究竟這次死亡是否意外,我便點選了通訊軟體所有母親認識的人,發送——母親的舊手機也收到了。

在社交媒體的公海,殘留著母親與我們的生活軌跡,貼文無法刪除;同時,母親設置的瑪麗蓮夢露頭像也無法修改,連同母親將自己視為唐僧及聖母瑪利亞的記憶。

約六十年前,美國知名女演員瑪麗蓮夢露被發現死在洛杉磯的住所,被列為「可能自殺」。約一千年前,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取經成功,本應長生不老的唐僧,原型三藏法師因意外摔倒往生。約兩千年前,受聖神感孕生出耶穌的瑪利亞,在耶穌三十三歲釘死在十字架後,沒有經文記載她後續的生命,推測她應在五十多歲離世。

約五十年前,出生於齊齊哈爾的女子只會稱自己為黑龍江人。約四十年前,舉家搬到鞍山的女子通常會稱自己為鞍山人。約二十年前,嫁到香港並在此生下三個孩子的女子會在外國人面前說自己是香港人,在中國人面前說自己是黑龍江人,在東北人面前說自己是鞍山人。

目前的語言仍然無法釐清究竟你是誰。

你是自己命運的設計師,你就是作者,你撰寫故事。筆在你手上,結局就是你選擇的一切。

——麗莎.妮可絲(抄錄於母親手寫的綠皮筆記本第9頁)

這篇文章本應聚焦母親的死亡,以非虛構的行文描述母親的生命,但我粗劣的語言無法準確定位時間,也捕捉不了流動的空間:母親究竟是何時何地死去的?死亡證明裏的登記時間,和死亡時間相隔兩年,所以正式的是前者還是後者?母親窒息於海中,斷氣於醫院,所以實際的死亡地點是前者還是後者?我只能按照情境回應。

死亡遠比瞬間複雜,它是過程——消失的過程——而不是瞬間。消失的發現才是瞬間,但母親墜海的畫面,在腦海中重構後,卻是——掉——掉下——掉下去的——瞬間。如此推論,母親是否尚未完全死亡?我無法回應

母親的魂魄浮游在語言的排列間。二妹跟我說:我覺得媽媽還沒投胎。後來,我和她從輪迴的問題,討論到命運,想起母親常常吩咐我們的:你們要每天跟自己說,我是幸運的。又想起母親在我聽力只剩10%的右耳裏,灌了好幾句「我能聽見」的話。她拍拍我的肩膀,叫我記得每天講。但是啊媽媽,我的嘴夠不著右耳,只能留著你親自講的那幾句,讓它們盡可能流得更慢。

耳機裏播著雨的白噪音,隱隱約約還有佛院的念經聲,列表封面是不知何處的竹林,台北紅線捷運單向行駛時間約54分鐘,我的背脊也暴曬了54分鐘。這個夏天太熱了,我也寫得太長了。真相在夏天,被語言過濾的冬天並不完全,但我們觸不到完全,所以夏天也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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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攝於香港尖沙咀碼頭樓梯CCTV盲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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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織風暴》出版之後 / 郭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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