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敏潔,第五季寫作獎得獎者
編輯:Kane,資深媒體從業者,寫作者,近年關注東南亞選題
01 「中國香蕉小學」
我們坐在這裏,一件事一件事說。爸說。
他坐在靠墻的單人木椅上,七個中國人面朝他,長木椅、塑料椅和矮凳圍成一圈。只有爸來,這樣的場面才會出現。十年前他來越南種香蕉,從無到有,如今是這片種植園的股東之一。這群人分散在六個農場裏,場長們分而治之,互不幹涉,但都用同一個名字對外售賣香蕉——向日葵。
向日葵農場沒有向日葵,爸取的是寓意:向陽而生。紙箱上印著一朵像素模糊的向日葵,旁邊兩把香蕉,不僅毫無美感,也因為在中國註冊不了「向日葵」品牌,箱子上是拼音 xiangrikui,「我們是假的」。更要緊的是,最近有客戶反饋:這香蕉,連猴子都不吃。
你先說,爸點了離他最近的場長。
雨季來了,不好洗果。場長說。他喝了酒。五點下班,這群中國人就開始喝酒,打發長夜。
這是第一件事,雨的威脅。
正值雨季,雨像是安排好的,準時讓香蕉樹在表面上精神了起來。但土壤裏的蟲子和病菌也躍躍欲試地製造麻煩,爬上果皮留下斑點。雨季助長了這一切,同時阻礙人類的幹預——清洗果實、拔除花蕊,這些美容般的工序常常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摧毀。
今天還算幸運,工人下班了,雨還沒來。爸頭頂的白熾燈刺眼,把辦公室淺綠色的墻照得發亮。中國人爭論著洗果頻率和農藥配比,想讓香蕉更幹凈,更清爽、能被人工轉化成統一的金黃色——更符合市場的審美。市場追求的完美香蕉,不是口感,而是外表。
(洗果的拖拉機。藥桶上需要有人攪藥。))
七點,雨還是來了。十月,雨季與旱季交替,雨反而更猖狂,伴著風,把香蕉樹一棵棵吹倒。暴雨也常讓辦公室停電。雨砸在鐵皮屋頂上,人说话的聲音也大起來:工人現在就像爺爺一樣。
這是第二件事,人的問題。
農場缺少工人,流失率極高。還有一些報復和偷竊行為。結果的香蕉被成片砍掉。藥管被割斷。水管更是常被破壞。中國人看到非上班時間,工人在園子裏閑逛,立刻心生警惕。肥料是農場最常被偷的物資,被下肥的工人藏在園子裏,再拿去轉賣。有一次,五場場長發現,就連肥料倉庫背面的鐵皮也被割開。他數了數,少了120包肥料。
這是一個大數目。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也不知道被偷了幾次。割開的地方被小偷聰明地用一塊石頭固定住,隨時可以再來光顧。
場長將石頭放回原位,先不打草驚蛇,想辦法——
監控。沒有配備。晚了。
配電。可以電暈人的。也沒有。
報警。不考慮,沒什麽用,沒有任何線索。
保安。信任不了。也可能是他們幹的。
巡邏。找一個可以信任的工人。誰可以信任?
又過兩個月,六場的肥料倉庫也遭賊了。小偷跑了,落下的手機有主人的照片。是在五場下肥的工人。直到最近,這個人還會出現在五場的工人居住區,距離中國人一兩百米。因為手頭上有了錢,他揚言說是中了彩票。有一次中國人報警,警察到時,他接到風聲已經跑了。工人裏有他的朋友、親戚。肥料也繼續被其他工人偷走,但因為工人太少,不能開除,只能罰款了事。
比起這些,因為農場沒有任何圍欄和地界,掛在樹上的香蕉暴露在外,常被路人偷走,也就成了一件小事。三場場長60歲,年紀最大,但是行動力強。他騎著摩托車追蹤過一個小偷,追到水果攤前看她賣掉我們的香蕉,但語言不通,又怕迷路,他只能作罷。
「都快不敢管了」,三場場長說,「香蕉沒及格」。他一向自信,今天卻罕見示弱。
人的問題,也包括這群中國人。他們自稱「土八路」。來越南前,有的當過村長、賣過油條,有的開過酒吧,有的當過菜販,也有貨車司機、廚師、保安、泥瓦匠和水電工。爸是這群人的「頭家」,在越南編織了一張關系的網——親戚、朋友、同村的,年齡跨度從14到70歲。有人來越南不是為了工作,而是要戒酒、找老婆。爸都答應了。這群中國人的共同點是:都和香蕉沒什麽關系。但爸傾向於找「自己人」,也決定了這裏的「企業文化」——大膽、瞎搞——大膽地瞎搞。
之前爸的短視頻平臺賬號叫「中國香蕉大學」,後來他悄悄改成了,「中國香蕉小學」。
對於這群香蕉小學生,越南就是這個農場,位於南部的平福省,離胡誌明市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他們在機場和農場往返,從未真正走進越南,而是自成一個社會,說閩南話,拜土地公,種草藥熬湯,拿村裏人的名字給工人取外號。三個月去柬埔寨換一次簽證,是體會時間流逝的方式。
雨停了。工人帶著頭燈在香蕉園裏搜尋青蛙和蝸牛——他們幾乎什麽都吃:狗、貓、老鼠。白天,為了省時,他們在樹下進食、午休、排泄;下了班,隱蔽的園子又成了偷情的去處。
種植園最多時有七千多畝,略大於上海迪士尼樂園。與樂園的喧囂與奇幻不同,這裏呈現的是另一種景觀——潮濕、靜默,在暗處不斷湧動的蔓延。種植園分為六個農場,每個農場再分若幹地塊。為了確保全年都有產出,每塊地裏的香蕉處在不同生長期,在同一片土地上,人們可以看見香蕉的一生。但香蕉樹並非是樹,而是世界上最高大的草本植物,只能結果一次。果實采盡,植株被砍倒,根部的嫩芽被作為新一代培育起來。香蕉依靠「克隆」無性繁殖——每一株都與母株相同:基因相同,命運相同,沒有偶然性,也沒有差異,像是一臺無休止復製的綠色機器。
這種「復製品」流動在全球市場。為了降低成本,種植園延續著一個多世紀前的模式——大規模租地、單一作物、廉價勞工,再出口。於是你可以在任何季節,以低價買到這種熱帶水果。但在種植園,我們幾乎不吃香蕉,香蕉在未成熟狀態就被砍下、包裝、運到上海港口。而「向日葵」停在批發環節,在商場或超市的貨架上,標簽被撕去。身份消失,統一被歸類為:進口香蕉。
在越南種植香蕉,中國人對抗的是天氣、病害、偷盜,以及自身的無知。
可爸說:這已經是我們能做到的極限了。
這些話,沒有一件是對我說的。
我坐在辦公室的角落,和爸分坐兩端,其他人都背對著我。他們一根接一根地點煙,甜膩的氣息鉆進我的發絲。這是我在越南的第四個月,我已習慣這種味道,卻仍被煙霧熏得五官發疼。
爸唯一問我的是:你打算什麽時候回歸正軌?
02 隔絕
我能來這裏,是因為爸。但在他看來,我的正軌應該是留在北京,發展自己的事業,趕緊結婚生孩子。而不是在2024年6月,辭職離開北京,搬到越南偏僻的鄉下。
2024年3月,我來農場住了半個月。驅車進入這裏時,先見到的是成片的橡膠樹。是法國殖民者最先發現這塊紅土地適合種植這種經濟作物的。如今,這裏屬於越南的一個國有橡膠公司。中國人從公司手裏租下地,最初,香蕉就種在橡膠樹的縫隙裏。橡膠樹上整齊劃一的傷口切割了空間,讓人恍惚看到了上下分隔的兩個世界。
當時,我在北京的一家雜誌社工作,編輯讓我來寫點什麽。我碰巧參加了一對工人的婚禮——新娘在過道上拉了一塊布,換上租來的婚紗,鑲滿水晶珠片,寬大的裙擺讓她緩慢地走出來。我按下快門。照片裏的她卻呈現了飛奔的姿態,像是對命運的坦然。但我知道,這背後有不得已的順從。她因為懷孕才結婚的。她還不到17歲。我很難直視她明亮的眼神,而不去想生活的殘酷。
參加完婚禮,為了跟上工作的節奏,我匆忙趕回了北京。但感覺自己被困在重復的軌道上,僵硬、疲憊。我一次次地想起越南,以及那場婚禮——香蕉工人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赴宴,喝了酒,繞柱子跳舞,踩在碎石泥土上。輪流上臺唱歌,妻子跟人私奔的男人唱著《風雨之後會有彩虹》。突然燈滅了,黑暗裏寂靜無聲。來電後,動作和聲音又接上了,像是沒有被中斷。東西吃完了,餐盤被人收走。但酒杯得留下。倒上,碰杯,繼續跳舞,仿佛永遠不會疲倦。在這群懂得行樂的人身旁,我忘記了關於這場婚姻的憂愁,寧願相信這是一種自然的、不杞人憂天的生活。
我被異鄉的人吸引。當然,這裏也有一群故鄉的人——我從小認識、卻已陌生的人,與我的生活相距甚遠。我意識到,這是一個故鄉和異鄉的混合體。我想把自己投入其中。
辭職後,我回到越南,搬進第五農場的打包廠,這裏也是中國人住的地方——有流水線和冷庫,也有一間辦公室、一間廚房和四間臥室,其中一間成了我的房間。
那位新娘,阿環,她住的地方被稱作工人房。距離打包廠不過一兩百米,但中國人很少去那裏。
婚禮的第二天,阿環和同樣年輕的丈夫在工人房擁有了一個房間,他們的家。唯一的家具是地上的床墊,支起蚊帳。這裏蚊蟲很多,緊閉門窗也沒多大用處。整座工人房有130個房間,沒有封頂,墻和頂上的鐵板有縫隙,大到足以讓鳥飛進來。每個房間不到10平方,用半面水泥墻隔出一個廁所,最內側一個蹲坑,唯一的水龍頭在裏面,沒有門。旁邊就是煮飯、睡覺的地方。
工人房就像是一個部落。中心是個小賣部,茅草屋頂,柱子之間掛著吊床,擺上兩張臺球桌。下了班,工人在這裏打臺球,坐在地上喝酒、唱歌、跳舞。這是娛樂場所,也是公共空間。工頭在這裏召集工人開會、發工資。這裏偏僻,物資匱乏,很難買到東西,小賣部提供一切生活必需品,蔬菜、肉、尿布、藥、草帽和彩票。但也容易買到過期的牛奶、假飲料和變質的肉。小賣部旁就是工人住的鐵皮房,他們在這創造出生活的空間,種菜、養雞、戀愛、結婚、生兒育女。他們很容易滿足、快樂,也很容易出現暴力,不由分說的愛和沖突。
(附近的實習理發師定期來工人房免費剪發,練手。)
那是我渴望進入的地方。起初來這裏,我關心的不是香蕉,而是為其勞作的人。但來了後發現,除非有婚禮或者生日宴會,中國人很少也很難接觸到工人的生活。工人房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場域,進入其中,我需要克服一種格格不入、引人註目的無所適從,還有中國人和越南人的隔絕。
除了居住地的隔絕,這種隔絕還來自於語言——中國人和翻譯之間說的是普通話。翻譯是越南華人,說粵語。而這些中國人多用閩南話交流。翻譯與工人用越南語。工人們之間講的是高棉語。語言的隔絕滋生秘密,也會滋生傳言、誤會和麻煩。工人房是我不敢獨自前去的地方。因為糟糕的越南語,也因為一種闖入者的感受。一天下午,我在工人房看到一個女人坐在門檻上,左手晃著像蟬蛹一樣包住孩子的吊床。我走到她面前,看到了一張飽經世事而麻木的臉,她的眼睛裏沒有任何內容,眼神直勾勾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沒有回應我擠出來的笑。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在這個香蕉農場,只有三類人,中國管理者,華人翻譯和越南工人。我的存在令人困惑,掛著一個相機閑逛,或者待在辦公室裏打電腦。我不負責香蕉的事務,和工人沒有工作交集。但中國人自然地將我歸類到他們的角色,試圖為我建立心理和身份的隔離——中國人是管理者,你要擺正你的身份,要成為令人畏懼的人。以及,不要跟工人交好,他們不知感恩、只會跟你索取更多。
中國人很少關心周圍多余的人和事。這不是一種貶損,更像是一種中國人的性格。就像他們覺得越南人「非常現實」和「容易驕傲」一樣。我說起阿環沒錢買奶粉,中國人會說,那你在農場養頭牛,再養只羊,小孩就不愁奶喝了。我欣喜地說可以啊。然後才意識到他是在挖苦。我低下頭,抵觸這場對話。他們叫我的名字,讓我看著他們,他們有話要說——他說之前送錢給工人,讓他別往外說,但是後來別人都知道了。所以工人不可信。另一個說如果今天給了工人一包煙,第二天他們還會伸手跟你要。言下之意是,他們貪得無厭。小瓊是五場唯一的女翻譯,因為安排工作,被工人威脅過幾次,揚言要打她,房間的玻璃窗被砸破。她也勸我,不要離工人太近。
在越南另一個中國人的香蕉園,隔絕實行得更加徹底。中國人不要和工人有接觸,一切工作安排通過本地工頭傳達,說是為了人身安全。在我們農場,也因為一個工人被指出頻繁上廁所耽誤工作,就拿著西瓜刀沖到中國人面前。「不要為了種香蕉命都沒了」,那個中國老板說。
當時,我走得最近的工人是阿力。他是中國人唯一叫得出名字的工人。其他人是用生理特征,或者工種來代稱:九指、鏟苗隊長、開拖拉機的。阿力在農場工作四年,幾乎是五場建立時他就在了。在工人極容易流失的農場,這很不尋常。最初他有一群親戚在這裏。如今剩他孤身一人。妻子跟人私奔了,人人都這樣說起他。那個男人是他的表哥。兩人在深夜騎走阿力的摩托車,拿走了黃金和錢。這成為他身上最重要的故事。度過那些以淚洗面,有輕生念頭的日子後,他恢復了開朗的個性。在地裏幹活,見到中國人,他常做出喝酒的姿勢,然後指了指工人房的方向。意思是晚上去他房間喝酒。幾乎每次我都去。喝酒是工人最主要的娛樂活動。喝完酒唱歌。音響是除了摩托車外在工人心裏最必要的物件。幾乎每晚都有歌聲從工人房傳到中國人的房間裏。
我明白隔絕的產生,是中國人作為管理者的必要——需要確保自己的安全,也需要有足夠的威信去管理工人。也因為他們害怕我受到傷害。通過索取、借錢不還、撒謊或者暴力。中國人把我拉進他們的陣營,我想走出來,但也無法走入工人的陣營。我只能常通過翻譯小瓊打聽工人的事,結婚、生日我都赴約。也不拒絕借錢的請求。但也只有少數和我相熟的工人會向我借錢——需要路費,需要還債,需要給小孩買吃的。工人長期處於赤貧、賒賬的狀態,常常領完工資,還完小賣部的錢,就又身無分文了。我會在能接受的範圍內衡量這筆錢,也做好收不回來的打算。
來越南前,我聽爸說,工人是無國籍者。來了之後,發現工人被越南人稱為「柬埔寨人」。之後我才知道他們真正的身份,高棉人。我開始查閱他們的歷史,意識到,他們對於隔絕並不陌生。
工人來自越南南部的茶榮省和朔莊省,位於湄公河三角洲,曾屬於高棉王國。被越南占領後,高棉人成了越南的一支少數民族,高棉族。但他們依然遵循高棉文化,說高棉語。但被正統的越南社會所隔絕。在越南官方和城市中產階級中,他們將高棉人描繪成原始和落後的,文化水平低。
那些我從生活中得來的隱約感覺被證實了。農場的會計是京族,越南最大的民族。他說,工人很難溝通。工頭也說,這群柬埔寨人的思維和正常人不一樣。言下之意,不開化。而高棉人自己也意識到了危機——很多人過早輟學去務工或者務農,失去擁有體面工作和進入中產階層的機會。如果有人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人的反應是,這麽好的工作怎麽會輪到你?意思是,怎麽可能輪到我們。即便在高棉人聚居的湄公河三角洲,他們在公共決策中也缺少話語權,高棉人多種植水稻為生。但就算離開家鄉,他們也總被稱作「稻農」,也還是從事薪資低微、技術含量低的工作。
比如種香蕉。我們的工頭之一如今壯大了事業,除了這裏,他還是七八個香蕉種植園的工頭,其中也包括越南人的種植園。我原以為是中國人語言不通才需要工頭。但我後來了解到,這是種植園的一種常規手段,將工人外包,工人也可以被偽裝成臨時工,無須繳納社保和醫保。這種本質上松散的雇傭關系使得種植園可以規避責任,高棉人的利益更是無法得到保障。
(2024年7月,我和一群工人跟著阿力回了老家。湄公河三角洲宽阔的稻田。)
我看到阿環不再是那個快樂的新娘,憔悴,身材臃腫、穿著睡衣來上班。她在打包廠工作——香蕉被整齊排放進紙箱,她拿改裝的吸塵器抽出包裝袋裏的空氣,香蕉在她手裏有了一層緊致的保護,以應對海上航程而不至於腐爛。在流水線運轉,長時間的站立讓她的背部疼痛。除了春節,工人沒有假期,更沒有產假。做一天工才有一天的錢。農場的女人除了懷孕、生產,也幾乎不停歇地工作,夫妻雙方一起賺錢寄給老家的孩子和老人。阿環一直工作到孕期的第八個月。
生產那天,她發了和孩子的合照:chuối xin chào cô chú nha(香蕉向叔叔阿姨問好呀)。
他們將小孩取名為「香蕉」。
03 蘇的出現
在越南的第三個月,有人問我是不是常駐越南,爸會替我回答,不是,她在北京有工作,當記者!但私底下,他形容我是,北漂失敗。一開始我有些惱怒,說自己是主動離開的。但也許他看出了我內心深處的恐懼。去北京上大學、因為媒體工作留在北京八年,我從未對北京產生過真正的歸屬感。但離開北京,就意味著放棄了能帶來身份認同的職業,成了一個沒有社會位置、沒有保障的人。跟這裏的中國人一樣。他的意思是,眼下我也屬於這個「失敗者陣營」了。
但當我想租下農場附近的一個民房,是爸支持了我。他說,她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寫作。只是我的寫作一直沒有什麽進展,我必須去做一些實在的事情——做農藥的出入庫表格、做日常的采購、記賬……才能緩解我無業的緊張。我從來不是鬥誌昂揚的人。有時我會說,我是去越南種香蕉的、是去啃老的。以一種被動的姿態形容我做的選擇。有大量的時間空白。我是不是在浪費生命?脫離了工作的評價體系,我該用什麽標準來看待自己?我該如何在這裏建立我的生活?
在農場馬路之隔的地方,我租下這個房子,是越南鄉下常見的建築。大門形狀窄小,但內裏深,采光不足,墻壁粉刷成青色。租金人民幣600元一個月,只是年久失修,狀況堪憂。大門破了,用膠帶粘著,臥室門玻璃碎了,剩個框架。鐵窗生銹。浴室和廁所在屋後用水泥和鐵皮搭建,漏雨,蚊蟲多。沒有洗手池,蹲著洗漱。被胡椒樹和橡膠樹遮蓋,入住之後發現,天花板持續掉落硬殼蟲,掉到地上,也掉到床上。寂靜的午夜,讓人出現下雨的錯覺。但為了表明我長住的決心,為了在打包廠和工人房之外創造一個打破隔閡的空間,我告訴自己不要在意,每天掃地,定期晾曬發黴的護照、相機和書。每次洗澡帶上一枚蚊香去浴室掛著,主要作用是心理防護。
我就是在這個房子結識蘇的。她接受了我的主動邀約,定期來打掃房間,賺些外快。
因為蘇會說中文。她叫「林式蘇」,越南女人的姓和名之間有個「式」字。那時候蘇剛來農場,但我已經認識了蘇的母親和兩個兒子。兩個月前,他們三個人來農場找活幹,因為有親戚在這,也因為農場對工人幾乎來者不拒。兩個男孩,一個13歲,一個11歲,都沒讀完小學。他們年紀太小,先是被安排去除草。這是香蕉園最末端、乏味、沒有技術含量的活。長遠來看,那基本是徒勞無功的,草很快又冒出來,永遠無法根除。但為了保護香蕉的養分,也為了給無技能工人工作的機會(按照工時算工資),除草每天都在進行。一天傍晚四點,我們騎摩托車路過蘇的大兒子,其他人都完成任務下班了,只有他和另一個同齡的女孩還沒做完。從早上六點開始。
他們熱情地迎接了我的鏡頭,曬得黝黑,額頭上汗津津的,靠著鋤頭比耶。蘇的母親正坐在地裏等外孫下班。她說外孫是孤兒,她獨自撫養長大的。她75歲,做不了工。只能兩個男孩賺錢。
(蘇的母親,正在等外孫除完草。)
但蘇出現了。我後來理解老太太說的「孤兒」狀態,是指蘇在生下兩個男孩後,把孩子留給她,經過中介認識了一個中國男人,嫁去了廣西。和很多越南女性一樣,蘇是通過跨國婚姻學會的中文——是生活逼迫她學習這門語言。在中國五年,雖然不認識字,但蘇會說流利的普通話。回到越南,蘇在我們的第二農場工作,認識了一個男人,有了小女兒。第一次來打掃時,她告訴我只打算在這裏待一段時間,等到了季節,就回去幫丈夫賣螃蟹。現在的丈夫是另一個男人。
蘇對於這個香蕉園並不陌生。她的家族有十多個人在這裏工作。大部分工人是口口相傳,拖家帶口來到這裏。新工人帶上身份證找翻譯登記,第二天就可以打卡上班。辭職也是,跟工頭結算工資便可以隨時離開。公司與工人沒有簽合同,通常並不知情工人的來去。工人的流失率極高。開除工人也成了件謹慎的事——十幾個沾親帶故的人可能會一塊離開。而分配工作的智慧是,給一些人分配重要的且工資更高的工種,就有可能讓他們的整個家族長期穩定地在這裏工作。
蘇個子小,腰間的松垮是多次生育的痕跡。但她皮膚細膩,頭發黑而順,大眼睛之上,眉頭一皺,眉毛的幅度展現了她的憂愁。這是她在自拍裏常有的表情。她喜歡拍TikTok,百無聊賴躺在吊床上,對口型唱歌。視頻下方,總有男人的留言,好幾個愛心。她是那種隨時準備講述自己故事的人,在我的房子裏,我們說了很多話。蘇下了班,我也常獨自去工人房和她聊天。在工人房,我們用中文仿佛是一種加密語言,她可以無所顧忌。
因為蘇,出現在工人房的我不再是無所事事的窺探者,她幫我打破了這一層隔絕。
但工頭,是依靠中國人和工人之間的隔絕工作的。蘇的出現,引起了工頭阿河的註意。
認識蘇沒多久,她決定留在農場,不再回到丈夫身邊。房間租金讓她發愁。工人每個月的工資都交由工頭發放,房租和雜費也是由工頭收取的。五場的工頭阿河最近發布了新命令,不允許工人一個人住一間,否則收取100萬租金(約人民幣300元),這對本就拮據的工人是很大的負擔。一個房間45萬,為了節省房租,工人多數是一家人住一間,加上孩子,有時候會住5個人。但也有少數單身的工人獨居。沒人明白新命令的意義是什麽。空房間還有很多,也沒有新工人來。但工頭阿河的心情變化多端,也意味著工人處境的時好時壞(或者只會不斷變得更差)。年幼的女兒不算一個勞動力,本質上蘇是一個人住一個房間。她需要找到一個室友。
我第一次知道工人的處境,是在三個月前,阿力來公司喝酒。他說工頭不允許工人外出買食物,只能在小賣部高價買。如果要買,工人得穿過香蕉園到橡膠樹旁的馬路上,和流動攤位偷偷接應。回來路上用黑色塑料袋提著。被發現在外面買25公斤米,罰款50萬越南盾,一個工人兩天多的工資。有一次,幾個工人集資買了一頭豬回來吃,就騙工頭說是撿了死豬。工人懼怕她。因為工頭可以隨便找理由扣工資,或者開除他們。來公司喝酒,對阿力來說是難得可以跟中國人講述處境的機會。
但這群中國人和翻譯已經司空見慣了——跟公司說有什麽用?公司也幫不到什麽忙。站在公司的立場,公司支付工頭費用,授權工頭發工資、收房租,管理工人,就算出現問題,也是工人和工頭之間的。工人和公司屬於兩個系統,工頭擁有對工人的隨意處置權,中國人很難幹涉。但對初來乍到的我來說是一種沖擊——人可以活在這樣的管束之下嗎?可以這樣被毫無尊嚴地對待嗎?對於權力差距巨大的兩群人,可能達成某種溝通嗎?
我和農場如今的負責人,也就是我的三叔說明情況——工頭收取過高的房租,收取額外雜費。我還打聽到,公司給工人的房租補貼,也被工頭私吞了。三叔通過翻譯告訴工頭,不要苛待工人。要細水流長地賺錢。否則,公司不會跟她買肥料了,這是工頭阿河主要的收入來源。
三叔認為,這已經是一種警告,構成了威脅。
但是第二天,工人房進行了一場會議。
阿河和她的男人沒有到場,意誌通過副工頭傳達。她叫拉拉,也是工人,但被提拔,代替阿河管理工人。在小賣部,工人們站著、蹲著,拉拉拿著一個喇叭問,是誰去向公司告狀?有什麽用?如果再去,後果很嚴重。警告完工人,又說,這個月每個人多收3萬越南盾。有工人被懷疑是告密者,被臭罵一頓。
但是至此,三叔不打算再做更多,他認為在這個地盤種香蕉,是一個短期生意,「穩定運行,不要瞎搞」。我完完全全敗下陣來。我除了空有一個「老板的女兒」的身份,沒有能力,沒有實權。我認為我做了正確的事情,非但什麽也沒有改變,還讓工人的處境變得更糟糕。
(踩在梯子上为香蕉抹去花蕊的女工。)
現在,三個月後,蘇在我面前為高昂的房租苦惱時,我除了跟她一起罵工頭什麽都不能說。我無法許諾我會幫她,或者未來更好之類的。她告訴我,在這裏工作是不得已的選擇,「賺的錢全還了回去,還給工頭,還給生活,一點不剩。但是在老家更沒事做,活不下去。」
很快,蘇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發工資後,蘇和阿力辦了一個倉促的酒席,不正式的婚禮,作為一種公開的表態,宣告他們的同居。之後,女兒交給蘇的媽媽,和兩個兒子住在一起。住在工人房,過的是一種群居生活,鐵皮房不隔音,閑言碎語時常發生,還有很多瑣碎的沖突。酒席之後,她就能名正言順搬入他的房間。在香蕉園,這是一場婚姻的開端,他們成為了夫妻。
蘇和阿力是我最熟悉的兩個工人,我察覺到了愛情發生的跡象與進程,也驚訝於他們投身的迅速。酒席上,工人拿兩個鐵鍋作鑼,筷子敲打農藥桶作鼓。他們跳起舞來,雙手在空中轉動,身體扭來扭去。我看到他們艱苦工作,一貧如洗,但卻在愛,人也快樂。
但兩個月後,突然有一天,蘇告訴我,工頭阿河要趕她走。前一個晚上,她和阿河因為房租起了爭執,阿河的男人拍桌子,讓她滾。但她認為更主要的原因是,阿河認為她和中國人交往甚密。
這個中國人,除了我沒有別人。我心生愧疚,我想留住她。但那段時間,蘇經常被發現偷懶,只好安排去除草,但她不會用鋤頭。那就沒有什麽活給她幹了,他們告訴我。她並非一個好工人。
那就不要了,三叔說。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之前也有一個女工人。和蘇一樣,去中國生了兩個孩子後回到越南。因為會說中文,她被提拔成管理層,也和阿河發生了沖突。三叔不想介入,只給她轉了些錢,「最後我也沒有幫她出頭」。
(清晨六點,扛著鋤頭去除草的女工。)
我知道蘇在五場是絕對不能待了。就算用公司的名義去保住她,她也會受到工頭的諸多刁難。與此同時,愛情也快速地消散了。蘇發現阿力還沒和私奔的妻子離婚,而蘇的前夫出現在農場,進一步破壞了他們的關系。但是蘇不想走,明確表示讓我爸出頭,把她變成公司的工人。爸是商人思維,問我:你管她幹什麽?我只好給蘇找了兩條後路——先去六場工作,六場離五場很近,她也有親戚在那,那是另一個工頭的地盤。如果這個選擇失效,可以安排蘇去一場,給中國人做飯。
但是幾天後,一個中午,我看到蘇發來的信息,她說她要離開這裏,回老家了。
我趕緊給她打去電話。她正在收拾東西,聽起來並不遲疑、難過。她說會讓兒子把錢還我。
我意識到她是真的要走了。這是我之前從沒想過的。我走出家門,看向工人房的方向,視野沒有遮擋。因為這條土路的兩側,香蕉收成,樹被砍倒,整齊的枝幹排列在地上,重新化作新的養料。而沒等土地休息多長時間,新的一輪種植又開始了。新的生長,舊的死去,全部混在一起。
在電話裏,我問蘇,要不要去一場給中國人煮飯?這是比當工人更好的選擇。我問過她是否擅長做飯,她說是的,並且可以隨時學習新的菜式。
但這次她說,我不去了。我做飯不好吃的。
掛掉電話,我走回房間,泡羊奶粉,給四只貓崽餵奶,貓媽媽失蹤了。有人說被車撞死了。在這個地方,離別是突然和慘烈的。餵完奶,我騎車去工人房,想再見蘇一面。但她已經走了。
翻譯小瓊告訴我,工人間有了傳言,蘇被趕走,是因為會說中文,工頭怕她跟中國人告密。
小瓊說:告什麽密,公司都是知道的。
沒說的是,反正公司也做不了什麽。
反正你也做不了什麽。
04 使不上勁
一個尋常的上午。三叔坐在辦公室,有人推門進入,坐下。他認識這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華人,會說中文。後面站著三個陌生人。三叔看向門外,滿眼形狀各異的紋身,紮堆站著。
黑社會。他在心裏給這群人定了性。知道眼前的人來者不善。果然,對方開口,15億越南盾。
這是2021年,五場剛開設,是面積最大的分場,為了不讓之前的工頭獨大(他會組織罷工),需要新的工頭。工人每工作一天,公司就會付給工頭1萬越南盾,工人越多,工頭拿的錢越多。眼前這個人自告奮勇。但他招不來工人,也無力製衡另一個工頭,香蕉遲遲種不了。
三叔讓阿河替代他當工頭。但對方不會輕易離開,現在,他開口要公司賠償15億越南盾(約人民幣40萬元),緣由是他在工人房旁建了四間磚房。這是有備而來的勒索。
不可能,三叔聲音大了起來,試圖跟對方講道理。但僵持不下,他舉起手機偷拍了一張照片。如今他從微信的收藏裏翻出來給我看,再回想,若是真的不害怕,他是不會一直大聲說話的。
三叔給阿河打去電話,因為阿河即將代替這個人,成為五場新的工頭。那段時間三叔每天傍晚在香蕉園裏散步,阿河會來陪他,走四五公裏。兩人語言不通,依靠手勢交流。但這說明,他們此時屬於同一個陣營。阿河沒有出現。但是叫來了兩個人。人數少,穿得幹凈。重要的是,來的人手裏有一把小型手槍。沒用上。兩方沒起爭執,反而相視而笑。應該是認識的,三叔說。形勢開始逆轉,對方同意了五億的賠償。經過翻譯,現場起草協議,簽字,不再糾纏。
(在五場的打包廠長大的雙胞胎。)
如今五場平穩運行。每天下午,三叔開車去附近簡易的健身房,在跑步機上走一小時,試圖重建被破產擊垮的身體。他在越南的飼料廠不到兩年倒閉了,欠債數百萬。如今他在辦公室煮中藥喝。房間裏有養生儀,他綁上腰帶,在腳底抹凝膠,踩上儀器,開始流汗。但又不能流太多汗,發虛了還得再吃補藥。泡藥浴。吃酵素。不社交。有人形容三叔,「臉上仿佛長了一層毛」。
對於失敗的恐懼還是盤踞在他的心上。他說,「不能再走一遍那種日子了。比死還慘。」
不止是身體層面的倒塌,還有精神上的。破產之後,三叔對於人性的失望隨之增長。他出生時,爺爺奶奶用這個兒子去換了一個女兒回來,三叔被換到了一個有三個姐姐的家庭。8歲,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是養母帶著他坐公交車,又步行幾公裏進村,在他本該生活的地方,告訴他,如果不乖,他就會被送回這裏。在國內開廠他賺到錢,回饋他們。但在越南失敗後,養父把安置房的協議藏起來,怕他拿走。對人的失望減滅了他的很多欲望,無論是人際交往,還是事業上的。
2021年,爸將三叔「從深淵中拉出來」的方式,是讓他來接管農場。三叔剛來,接手的就是一個混亂不堪的體系——農場的外交關系是由越南翻譯發展的,工人掌握在越南工頭手裏,而公司名義上的法人,也是兩個越南人。
在外,越南翻譯錦絨是農場的代表。2016年,看不慣中國丈夫的無能,她只身一人回到越南。在飛機上,她認識了老松。老松是當時農場的負責人,他很敏銳,邀請錦絨來農場工作,一開始煮飯,後來當翻譯,也成了他的情人——因為這層關系,初期錦絨掌握了農場和橡膠公司、保安、公安以及其他當地部門的關系。在越南,私下的疏通比表面的流程來得重要。她的外交手段講究萬無一失,過節時會送出40多個紅包。「老松時代」結束後,錦絨有過一次出走,因為她沒有被選為五場的法人,還被收回了她外交的權力。一開始,用感情留住一個女人在農場工作是有效的方式。但是對於錦絨來說,之後得是權力和利益。爸親自去找錦絨回來,讓她入股,成為股東。因為她是一個「心思不壞」的人,也因為她已經通過發展關系建立了自己的根基。
去年3月,我在農場還是遊客身份,錦絨說要帶我去玩。回農場時天黑了,她不走新修的的柏油路,而是走香蕉園旁的水泥路,坑坑窪窪的,被運送香蕉的貨車壓壞了。我用力抓握後座扶桿。她讓我放心,如果有人看公司不爽,會偷香蕉,但不敢搶劫。她說,碰到我他們找死。
「這條路就是我們的家,這就是我們的香蕉園」。
但作為實際投資者,這群中國人沒有任何歸屬感。三叔形容,農場的生存模式就像是手握在一把刀的刀刃上,不僅出血,還使不上勁。但他的管理風格是,沒弄到命脈,就沒事。
「我們只能一邊強硬,一邊慢慢退讓」。
重點在於退讓。
五場的工人房,一部分是工頭阿河向公司借錢建的。之後,三叔讓她自己出工人的房租補貼來還錢。但我發現,阿河偷偷取消了給工人的房租補貼。她在用原本該給工人的錢還公司的債。所以阿河忌憚會說中文的工人,必須將蘇趕走。
為什麽不直接用肥料錢抵債?我問三叔。公司每個月都會向阿河買肥料。
三叔說,阿河也很慘的,她也沒錢。如今的局面,中國人都告訴我,這不是阿河的錯。中國人認為一定是那個男人從中做梗。他們認識離婚之前的阿河——2021年之前,阿河投資了很多土地,樂觀,常常笑容滿面。後來她認識了一個男人。被男人打,兒子去把她帶回家,但是她還是和男人聯系。兒子問她,選這個家還是選那個男人?阿河給出了答案,和丈夫離了婚,和男人搬進了工人房的小賣部,經常打架。她變得憔悴。土地價格下滑,她的經濟狀況也一落千丈。但在47歲這一年,她懷孕,和男人生了一個女兒。她是名義上的工頭,而實際上男人幹涉了很多。
阿河惹不得,更重要的原因是,阿河是農場的法人之一。越南法律規定,外國人或者組織不能直接獲得農業土地使用權。只能選擇一個越南法人掛靠。阿河被選中,是因為她曾經穩定的生活。她有家庭,有肥料店,人生出現劇烈動蕩的可能性較小。還有信任關系。農場初期,資金周轉不過來,拖欠肥料錢,阿河也不催款。幾年前倉庫發生大火,損失慘重,爸記得阿河哭了,還把3億越南盾放到爸面前讓他救急。還有,她和農場有深層利益綁定——農場是她最大的肥料客戶。
也就是說,阿河是農場的實際所有者。香蕉的成本可以計算,但人的風險不能。三叔告訴我,幾年前,在我們農場附近也有一個大型的香蕉農場,老板和我們來自同一個小鎮,選擇和一個越南人合夥,並且讓對方擔任法人。在一系列沖突之後,法人說:這是我的地盤,你們全都滾。中國人最終離開了,但無法帶走香蕉和設備。如今這個越南人還在之前的地盤上種植香蕉。
聽了幾個類似的案例,中國人形成了一種心理防禦——越南人不可信。我們只是走運。
在中國人眼裏,越南工人也可以被認作是一個共同體。也是在阿力的房間喝酒,一個年輕人在拿酒時被藏在啤酒箱裏的一只幼蛇咬了,銀環蛇,劇毒。我們勸他去醫院,他的哥哥說沒事的。確實沒事。活下來了。後來偷六場肥料的就是兄弟二人。五場的肥料被偷了之後,中國人只好在倉庫後側挖一個一米寬、兩米深的大坑。類似於護城河,讓小偷無法從背面接近倉庫。但也只是防範作用。小偷三不五時回工人房喝酒,工人會幫他掩護、幫他逃跑,知道中國人拿他沒辦法。
香蕉這種看似無害的水果,它的歷史卻充滿了人類的野心與剝削。提起香蕉,人們經常會想到「香蕉共和國」——在二十世紀的中美洲,幾個小國的經濟單一,完全依賴香蕉出口。政府軟弱而腐敗,為了保障利益,美國公司甚至可以扶持、收買或推翻政權。這是一種資本殖民。
但在越南這個種植園,中國人夾在多方勢力之間,試圖在縫隙裏找到生存空間。
需要見到手槍的危險時刻,再也沒有了。但中國人始終走在鋼索上:隨時可能被收回土地,也隨時有可能被趕走。土地合約陸續到期,中國人只想趕緊種完香蕉,趕緊離開。
(用肥料袋作隔斷。墻上掛著一副胡誌明像。)
05 東山再起
2024年3月,我第一次單獨和爸飛往越南,在高崎機場時被盤問,為什麽出國?
廈門這個機場是管控出國人員最嚴厲的機場之一,特別當目的地是東南亞。種香蕉!爸語氣強硬,徑直往前走,工作人員沒反應過來,就讓我們走了快捷通道。
10年前,一個投資失敗、破產的人找上門,讓爸一起去越南找地種香蕉。許多人對他避而不及,只有爸相信他。他形容爸有開放的心態。但那一年,因為領土爭議,越南多個城市爆發了大規模反華遊行,從街頭示威很快演變成了打砸燒搶,目標是「中國工廠」。出現人員傷亡。次年春節後,風頭平息,爸才第一次踏上越南的土地。第一天,他去看地。第一天,就定了要租的地。
因為能賺錢,他說,因為越南沒有颱風。2014年,就是因為颱風,中國香蕉主產區廣西、廣東和海南的種植園有大規模的香蕉損毀。其他地區的香蕉價格上漲,也迎來了投資高峰。
但是第一年,越南的氣候就給了他一個教訓。爸不知道越南南部沒有四季,只有旱雨兩季。雨季幾乎天天下雨,但是到了旱季,長時間見不到一滴雨,他沒有為香蕉準備好足夠的水。2015年8月,他在越南種下了12萬棵香蕉,第二年旱季,香蕉樹因為缺水生長緩慢,葉子都垂了下來,他趕緊從中國運來柴油機抽河水灌溉。而局部強對流引發的大風,又吹倒了3萬多棵香蕉樹。
(被風吹倒的香蕉樹廢墟。)
你連越南的氣候都不知道,怎麽知道能賺錢呢?10年後,我問他。
在飛機上,爸在我身旁睡著,他坐得筆直,垂著頭。頻繁應酬、喝酒導致的大肚子挺了出來。我第一次仔細地觀察他。他的後勃頸腫大,總是酸痛。而眼睛周邊密密的黑點,是熱帶蟎蟲留下的痕跡。睡著之後,擡頭紋的溝壑沒有消失。還有白發,長出來就不會再消停。
爸說,憑感覺。
在中國的語境裏,越南是「復製中國製造」的新工廠。因為中美摩擦,大企業把生產環節外遷,供應商跟進,紡織、製鞋、家具、電器接連轉移,新聞裏寫的是投資、地價和全球產業鏈。
但對爸來說,沒那麽復雜。越南就是一塊能種地的地方。只要氣候適合、土壤能用、工錢便宜,是越南也好,是老撾、柬埔寨也好,都一樣。他不害怕去陌生的地方發展事業,也從不學語言。比起知識和信息,他更相信口口相傳,相信人的關系,相信直覺和經驗。
虧錢了怎麽辦?我問他。
虧錢了再賺,他說。去越南前一年,他在菲律賓種香蕉就虧了。但他習慣了從頭再來。他對於金錢的態度大膽,所以從不讓我知道家裏的經濟狀況。畢竟在他的野心下,總是處於負債狀態。我10歲時,他常說要我長大後替他償還銀行的30萬欠款,一定程度造成了我對錢的謹慎和不安。
好在時運不錯。爸在越南的第一年,香蕉趕上高價,沒賺到錢,也沒虧本。爸看到了希望,只要解決水的問題。2017年,經過阿河介紹,找到了現在的土地,更大,更符合他的野心。彼時幾乎沒有中國人在越南大規模地種植香蕉。爸找人入股,抵押房子、貸款。我一無所知。後來媽說的那是一種「錢咬錢」的方式,她也去借高利貸給他。即使如此,也必須往外走。
1988年。爸14歲。初二開學那天,他遲到了,拿著鬥笠扇風。校長叫他出列,說扇什麽扇。那我不讀了行嗎?他順著說。初一讀完他就想輟學,數學老師去家裏勸他,還幫他出學費。這次老師又來了,他正在水溝抓魚吃。但他心意已決。因為沒有自行車總遲到,因為不想當班裏唯一一個屁股上有補丁的人。因為媽媽是殘疾人。因為家裏需要他——「就這麽永遠離開了書桌」。
上個世紀80年代末,一個貧窮的、沒有怎麽受過教育的農村少年,會有什麽出路呢?為了賺錢,爸擅長以假亂真,用古厝庭院的井水自製過假汽水,「金三角」牌的,據說味道不錯。冬天,他穿厚厚的衣服去買煙,老板把煙放在櫃臺上,轉身去拿別的,爸立刻掏出長得一樣的假煙,把真煙塞回衣服裏,再拿去賣。停電是他施展手腳的好時候。都是一些荒唐而危險的把戲。
在同村人的拉扯下,他14歲北上濟南,成為香蕉工人。彼時,隨著私人企業被允許,中國的農產品市場出現了。在北方,香蕉新奇又昂貴。南方生產區的人看到商機,將香蕉運到北方售賣。爸將香蕉催熟,運到批發市場,判斷行情,扯開嗓子喊價。每個月他拿到180元,多數寄回家。夏天,山東農忙割麥子,香蕉買賣暫停。爸回鄉照顧300多棵香蕉樹,認識了隔壁村的女孩,她也不讀書,12歲去采茶,在工地攪水泥做小工,也編裝香蕉的筐,用稻葉編給香蕉防寒的草席。
後來,一直有人問媽,膽子這麽大,敢嫁給他?結婚的時候,媽用做活的錢買了家具,爸拿來兩千塊錢,走個過場,又拿走了,說是要去投資。等媽生下我,爸從北方回鄉收購香蕉。在當香蕉工人近10年後,爸開始與人合夥做生意。香蕉運走了,但是貨款一直沒到爸這裏。最後他背上了數十萬的債務。在九十年代末。經常有人來家裏敲桌討債,家裏所有值錢的家具都被搬走了。我兩歲時,我們全家跑路,但也只跑到了隔壁村媽的娘家。那段時間爸沒有出去工作,是媽養活我們——她騎自行車去買賣破爛,車太重,上坡的時候只能推著,她的大腿和腰被磨出大片淤青。
我們所在的閩南小鎮上立著一所香蕉博物館。在上個世紀末,小鎮因盛產香蕉聞名。香蕉,曾經是鎮上多數人的出路——圍繞著香蕉種植、貿易、商超、加工,遍布全國的香蕉產業鏈。如今鎮的招牌上寫著「愛拼才會贏」,旁邊畫一把黃香蕉,香蕉以這樣的方式存在於村民的精神裏。
有人告訴我,你們鎮上的人改變了香蕉。隨著耕地減少,小鎮的香蕉已經無法滿足市場的需求。這片土地上的人也有了流動的需要。在越南的同奈省(在越南最新的行政機構改革中,我們所在的平福省被並入了同奈省),遍布中國人的打包廠,他們從本地農民手裏收購香蕉,出口到中國。這群中國人多來自於福建漳州,來自我們小鎮。他們的出現使得香蕉被大規模擴種,省份合並前,該省的種植面積占越南東南部70%以上。
但爸說,是香蕉改變了我們。到農場來的中國人,多是一群在中國找不到位置、被淘汰的人。
當我告訴三叔我要寫這篇文章時,他說,我們的工人就是三十年前的他們。他也是在10多歲時,就在連雲港的地下防空洞賣香蕉,扁擔挑起一側一百公斤的香蕉,走長長的樓梯,上上下下。
貧窮。早早輟學。底層工人。負債。被人看不起。無可奈何的生活。
初來農場,我看到的是隔絕,以身份劃分位置,只要是個中國人,就能成為管理者。但後來,我在兩波人之間穿梭,雙方的故事在我這裏匯合,我才意識到他們的相似之處。
我開始理解表弟的疑問——為什麽要可憐工人?他們窮、慘,關你什麽事?比起我,他跟工人有更多工作上的交集,騎著摩托車下地監督工人工作,工人也常開口向他借錢,讓他請喝飲料。他不情願,但還是會做。他認為自己也是來「打工的」,工資不比工人高多少,處境也不好多少。因為義務教育,表弟拿到了初中畢業證書,但14歲他就去打工,搬運家具,在空調房裏衣服還能擰出水來。他發誓,不要當工人,要當老板。表弟到越南來已經8年了,但夢想還遙遙無期。
五場的場長,外號叫大頭。在我們村裏,他經營過藥房。在鎮上,他開過第一家清吧(後轉型成KTV)和汽車維修廠(一種集資騙局)。欠了幾十萬,他才到越南來的。大頭會說起那些蟲子。白天,走進香蕉園裏就沾染一身的白色小蟲,像米粒倒了他一身。蟲躲在爛桿裏,農藥怎麽噴也沒有用。晚上,一旦睡著,蟲就爬進他的夢裏。剛來農場三天,從來沒有種過香蕉的他開始獨立管理香蕉,他在農場到處問,沒有任何人能給他答案。他只好求助網絡上的專家,一遍遍的,直到對方不再理他。現在他堅信,是蟲子開始怕他了。大頭說,這裏是東山再起的地方。
一開始,我以為他說的是經濟上的。畢竟來農場的中國人幾乎都還在還債。信用卡。貸款。私人的債。有人被法院起訴、被限製高消費,來越南是「跑路」的一種方式,而回國時因為擔心護照被剪掉無法再出境,只好偷渡回去。
但大頭身上有一種偏執。最得力的翻譯離開了,他也不動聲色。他說,我不需要他們任何人,我一個人也可以。因為他就在高壓和陌生之下,一步步掌控下來,消滅了蟲子,把微小的香蕉苗,種成了一串160多斤的香蕉。
在這個過程中,大頭也重建了自己。來越南三年多,他的父親至今不相信他可以種出香蕉。大頭回國,他爸還說,「好好幹啊,不要浪流連」。這是一句閩南語,形容人無所事事、四處遊蕩。現在他的香蕉被認為是我們農場最好的。我才意識到,大頭說的東山再起,是指人的意誌。
這群中國人和越南工人,是兩個國家在不同歷史進程擁有相似處境的人。種植園將他們放置在了同一時空,是同樣沒有保障且不確定的生活,是不得已的選擇,是背井離鄉過一種農民生活。
(大頭每天都騎摩托車、扛鋤頭在地裏巡邏数次,掌握香蕉的情况。)
06 求生
去年底,蘇之所以匆忙離開,是因為女兒的爸爸從天而降,幫她還完了所有的債,帶著她們走了。我的無能無法留住她,但她找到了看似更好的方式。另一個男人。新生活的可能。她告訴我,過年後,計劃把女兒送到自己媽媽身邊。那個男人會買土地、建房子,他們會生活在一起。
蘇32歲,是家裏七個孩子裏最小的,沒有上過學,17歲開始周旋於男人和生育之間。但她並不將之看作是自己的主動選擇。因為離婚被人看不起,所以母親總是要給她找下一個男人。因為男人對她不好,母親又「不給我要他了」。這是蘇進入和離開每一段婚姻的理由。以母親的名義。
蘇說起那些男人,無一例外都是稱呼「老公」,一開始我分不清他們。後來我慢慢理清了她以男人和生育為坐標的生活。17歲。第一個丈夫。大兒子。第二個丈夫。二兒子。中國丈夫。兩個兒子。越南丈夫。小女兒。現在的丈夫。未生育。之後是阿力。每次她都當作是一次婚姻。但蘇在越南從來沒有領過結婚證。孩子生了,跟自己姓,戶口放在自己父母那裏,交給母親撫養。
「因為媽媽找老公給我,她幫我養小孩,她不敢罵我的。我老公多,她也不敢罵我的。」蘇的語氣並不沈重,而是夾雜著一種狡黠。
但和阿力的結合,更明顯是蘇自己的意願。和阿力戀愛後,在我的房子裏,蘇告訴我,「我不給他煮飯,不給他洗衣服,也不給他睡覺」,她這樣宣稱,將三者並列。她清楚自己在用身體和勞動做交換。很快,她就給出了自己的籌碼。我再去找她,已經是在阿力的房間。她白天上班,下了班煮飯、洗衣服,兩三天洗一次,做工的和日常的兩人加起來有十幾套。我邀請她來家裏玩,但她太累了。工人房水管太久沒有清理,停水,洗衣服只能去外面。洗澡、沖廁所的水則要提回房間。蘇煮了一道豬腸,兩個人可以從早吃到晚。但下午四點,早上煮的飯已經餿了,她摳幹凈飯鍋,重新倒進去米,等阿力下班回來吃飯。
兩人一起生活,阿力出食宿費,但不打算負擔她的開支。她也得知阿力還欠了很多錢,典當了摩托車和音響。一部分債務是他前妻的。兩人開始冷戰。但他們還是住在一起。「晚上愛我,白天他不關心我」,蘇說完後自己大笑了起來,她知道其中的荒唐,也熟悉男人的德性。蘇是個把痛苦掛在嘴邊的人,但同時也是個容易快樂的人。她很直接,有幽默感,笑的時候會露出一顆鑲在牙齒上的小鉆。我喜歡蘇的笑聲,響亮,清澈,讓人也輕易感染到她的愉快。
蘇在我面前說的是愛,要和阿力一生一世。但中國男人告訴我,她會和他們調情。一開始我不相信,但後來我也發現,蘇很在乎男性對於她的註意力。敏銳到似乎過了頭。打掃我表弟的房間,她問我,是他讓她來的嗎?我說,不是,是我。她常和我提到一個詞語,Ghên ,嫉妒。形容男人對她的占有欲。而農場確實有太多爭風吃醋的男人,一旦女人穿著暴露一些,或者和其他男人說話,他們就會打女人一頓。男人把女人當作自己的所有物。蘇就是在這種環境下生存的。和阿力在一起之前,她主要打聽的就是阿力不會打老婆。但她和阿力的激情,也像是一種即時的需要。「婚姻」是這些女性能否改變命運的關鍵,她們多數沒有受過教育,沒有其他通道。出於實用態度,蘇認為男性的Ghên是她獲得生存優勢的策略。也許這是她理解的、某種形式的愛。
這樣的「愛」曾經將她帶去中國。
在還只有五任丈夫的時候,蘇說中國丈夫是對她最好的。離開他,是因為父親重病,男人不讓她回越南探望。這惹惱了她。趁男人出門,她低價賣了家裏的一頭豬。大兒子告訴她,如果被爸爸發現,她會被揍的。她拿上錢和護照離開。她也說不清那些地名。只記得轉了幾趟車,又坐飛機,回到越南。她不識字。不知道怎麽完成這一切的。回來後,父親已經去世,她決定不再回中國,換了新的手機,沒了對方的聯系方式。
在我閩南老家的村子裏,最多的時候有十幾位越南來的女人,她們生下的孩子被稱為「越南仔」。沒有官方的數據,通過媒體的不完全統計,2011年,在中國的越南新娘總數超出10萬人。
在我們村,多數女人找到機會離開了,待得最久的是一個叫華為的女人,她就住在我從小長大的大厝裏。她和我們的工人一樣,是高棉人。12年前,她30歲,決定另尋出路。婚姻中介安排她在胡誌明會見來自中國的男人。這些中國男人由相親機構的負責人組織「相親團」來到越南,與越南女性見面,並挑選其中一個,之後相親機構會幫助他們辦理手續,讓他帶著新婚妻子回國。
有個男人第一面就選中了她。她也決定跟這個陌生人走。到了中國,才發現居住環境如此之差——只有老人還會留在大厝裏了——露天搭建的廚房,上公共廁所。比她的家裏差多了。這就是風險。但她很快有了女兒,也去打工,寄錢回越南給兒子。她告訴我,沒有拒絕這個男人只是因為他足夠老了,當時已經50歲。她估算年紀大的男人酗酒以及自己被毆打的可能性,較小。
蘇也常說,「我們女人啊,如果挑的老公好,就好一點。如果不好,就苦啊。」 婚姻對她們來說,是一種生死攸關的選擇。蘇和丈夫分手,常常是在手機上進行的,她看了一些新聞,也得出結論,如果當面說分手,「怕他殺我」。但是,蘇又總是依靠另一個男人將她「解救」。
我剛認識蘇不久,蘇便請我幫她找在中國的兩個兒子。去年11月,我在中國的網絡上發布了一則尋人啟事。很快有人私信我,我給出了更具體的信息。第二天,對方發來了一個電話號碼。我加上微信,頭像就是她的兩個兒子。男人的朋友圈每天發自己在山上找野蜜蜂的窩,野蜂蜜是他的收入來源。他對於我的出現似乎並不驚訝,他告訴我,他們的感情其實並不好。但他說,孩子們很想她,現在她過得好嗎?她媽媽身體好嗎?他發來很多孩子的照片和視頻。
蘇很興奮,我們給她下載微信,她給中國打去視頻。但很快,她就提到了要錢回中國。對方沒有給她,她告訴我,這只是試探,並不會真的回去——怕被扣住,不讓回越南。不過,她打算春節時再試探一次。之後,他們聯系越來越少,直到再次失聯。這次是因為新丈夫不允許。
找到失散的孩子是一件天大的事,但對於蘇,像是生活裏需要權衡的一環。她的生存策略是在現實的壓力下形成的——靈活、果斷、有時甚至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今年三月,我最後一次見到蘇,她帶著新丈夫來農場看望親戚。新丈夫不是女兒的爸爸,而是在TikTok上認識的男人,比她小,沒有結過婚,還中了彩票。她給我看手上的金戒指,說,有錢的感覺真好。他們在生產衣架的工廠上班,「他對我很好,逗我開心,還會給我洗衣服。」之後,蘇也不再聯系我。她必須與過去徹底決裂,才能開始新的生活。她一向都是這麽做的。
這樣的命運軌道不止是蘇的。2025年夏天,農場的一個女工人也將嫁去中國。她發了護照的照片,說,中國我來了。她18歲,嫁去中國後,她的媽媽會幫她照顧她兩歲的兒子。她不用再去給香蕉噴水,在房間裏玩手機,學中文。她說要去福建。一段時間又說是江蘇。或許對她來說,中國是一個陌生的整體,在哪裏都一樣。女孩在網上表達對中國丈夫的愛,即使他們沒見過幾次,語言不通。但我想那是一種出於求生的自我說服。以為這樣的愛會將她引領到更好的生活。
(在運送香蕉的索道上攀爬的女孩。)
07 共生
去年12月,我和爸一起參加了阿平的婚禮。場地就設在五場的打包廠。那天晚上,爸非常興奮,和越南賓客又摟又抱,頻繁地和一個人敬酒,喝光了自己的,督促對方也要喝完,那是前保安隊長。有份量的橡膠公司的管理層沒有來。我跟著爸走來走去,勸他不要再喝了。但阿平在我耳邊說,你爸真的非常給我面子。阿平和我們同村,和爸有交情。2016年他破產被討債,爸叫他來越南前,他說,我還以為你爸不要我了。他知道爸在越南種香蕉,也知道爸會給他一個機會。
快要散席了,爸坐在辦公室,一個為了婚禮充門面新買的椅子上。六場的場長戴阿興(化名)坐到旁邊的凳子上,他是我們村之前的村長,爸的朋友,年紀比爸大,爸有時候會叫他「大的」,自稱「小的」。爸告訴我,明天下午他要回國。阿興聽到了,讓爸明天上午去找他坐坐。
坐什麽坐,有什麽事現在說,爸喝了太多酒,口齒有些不清。
也許看到辦公室裏還有別人,阿興說,沒什麽事現在。
我明天就要走了,現在說。也許也是因為旁邊有人,爸更堅持了。
兩人又來回了幾次,外頭音響還在唱歌,兩人扯開嗓門說話,然後爸就說到了錢的事:你要借多少錢去買房,我借你,但是不能太過分,懂不懂?
「你對我非常好。但是我的意思……」阿興沒說完,爸就打斷了他,「什麽意思你就說。」
音樂響聲下他們的對話難以聽清,只有一句話蓋過了音樂,爸說,你以為你很牛逼!
錢的問題,爸覺得阿興不信任他。爸的臉漲得更紅了,他把茶杯摔在地上,往阿興身上撲去。
爸和這群人的關系是在信任的基礎上運作的。農場一般是兩年分紅一次(如果有盈利的話)。這裏的中國人大部分沒有入股金,用勞動置換,爸和其他股東會將自己的股份分給他們。每個人每月是5000元工資,除了少數人,這筆錢不會直接發給他們。而是每個月給他們折合約3000元的越南盾作日常消費,剩下的2000塊錢可以存下來。如果需要人民幣,他們可以找我爸預支。細算下來,他們的日常開支都超過了每個月工資。但他們並不指望每個月的工資,而是指望分紅。
在場的人拉住爸,但爸緊緊拽住阿興,他情緒激動,快喘不過氣來。阿興被人拉去外面。
爸坐下,反復地說自己越想越煩悶,越想越難過。這是他心頭上的一片曲折山脈。他認為阿興欲言又止,是在責怪他占了錢。因為爸握著財產大權,沒到分紅的時候,這群中國人拿不到錢。但這觸犯到了爸的底線——「難道阿興覺得他是在賺錢給我花嗎?」
「你爸是不容易走過來的,爸爸這個人只能吃虧不會占人便宜。但不能跟我躲躲藏藏……」他又摔了一個茶杯,轉頭又安慰我,「沒事,你爸爸沒事。你爸從來什麽事都看得開。」
辦公室裏,其他人安撫爸,「牽」這些人從失敗中起來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走到這裏不容易啊。
但這不能讓爸釋懷,抽了幾根煙,爸又起身去外面找阿興。他今天非要把事情說清楚。爸和阿興坐在一條石凳子,兩個人像是扭打又像是擁抱在一起。阿興說,我們兄弟就這樣,沒什麽事情。
我問過中國人關於錢的問題。他們的回復是:你爸不會虧待我們的。他們相信爸。除了小孩上學、國內日常支出向爸預支外,像結婚、買房之類的大事,也需要和我爸商量,從爸這裏拿錢。
農場是以你爸為核心的,三叔說,現在能賺錢,是因為你爸的勇氣和魄力。爸和農場是共生關系,雖然他不在越南長住,但還是掌控農場的發展。看到爸的失控,我意識到他身上背負的壓力。我和三叔說,雖然他們都仰仗我爸,但農場一旦虧錢,那就很嚴重了。
三叔說,不要說虧錢,沒賺錢,這裏就散了。很現實的。
三叔破產後被爸安排來管理農場,爸和幾個股東湊齊了「足夠翻身」的股份給他。三叔和五叔雖然從出生起就被送走,但在爸看來,他們依然是親生兄弟。三叔知道爸這是救了他一命。
但因為一些中國人多數負債,入股沒有本金,如果農場虧錢,是爸自己承擔。
今年夏天,爸的二弟、五弟也因為負債來了。所有兄弟都來投靠他,爸又多了要背負的人生。
這就是爸的角色,也是他認為的責任。爸10多歲時,奶奶帶著他去一戶人家,告訴他,以後要來認弟弟。這是奶奶的第五個孩子,也是最後一個,因為太窮養不起只好送人。爸一直記得那條路。是在2007年,爸在村裏建了房,也買了車,他叫上二弟、三弟,一人開一輛車去認親,兜裏還揣著兩萬塊錢,讓對方知道自己現在已經不窮了,不是來占便宜的。
那次回國前,爸和阿興說清錢的事。又說,這是一片山的人,「我這輩子就是為了這些」。
(香蕉打包廠。)
我和爸第一次飛越南時,他說,和我的女兒一起出門,我很高興。我沒反應過來爸會說這樣直白的話。他問,你高興嗎?我說,第一次坐公務艙很高興。我習慣用這樣的方式轉移情感交流。
我和爸無法以一種親密的方式交流,從來不。我們總是爭鋒相對。只有在他喝酒之後,在他開車的時候,我們會聊起過去——只能喝稀粥,吃不起幹飯。如果有別人在場,他會說,因為我的女兒在這裏,我不能再多說什麽。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會適當地描述當年的貧窮和痛苦,但絕不會多,多到我無法承受。他清楚地守著那個界限。這是屬於他的克製。所以我只能瞥見那些重復的、可言說的東西,不多不少的痛苦。除了一次,也是他徹底喝醉了,在家裏客廳硬邦邦、象腿一樣粗壯的木頭椅上,他閉著眼,像是在喃喃自語。他說,我就是要讓他們都看得起我。
這裏的他們指的是村裏的人。這些人曾經嘲笑過他、與他鬥爭過,因為他的家庭一無是處,他一無所有,還欠了很多錢。直到他必須建起樓房,種了香蕉。有人開始恭維他有「將軍的血統」。他的母親是一位臺灣將軍的後代。因為戰爭,奶奶出生後就在醫院被親生父母送了人,到鄉下生活,因為落後的醫療條件,她殘了一條腿,嫁給一個大她十幾歲的孤兒,爸是她的第一個孩子。
我理解這些歷史如何造就了他。
讓人看得起,這個執念裏,除了財富,還有「生兒子」。而我不是兒子。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看到媽不斷懷孕,又意外流產。媽的配合使得她成了生育的容器。唯一活下來的是妹妹,女兒。如今,媽還背負生不出兒子的罵名。這樣的鄉土社會,不僅歧視女兒,也歧視只有女兒的父母。
與人發生沖突時,對方會說:就算你在越南有一萬畝香蕉有什麽用?你沒有兒子。
曾經我想遠離的就是這一切。爸希望我有自己的事業,同時又要留在他身邊,確保他有後代的後代。我還上大學的時候,問過他,到底有什麽是兒子能做的而我不能的?他說,因為你是女的,就是不行。之後,我封閉了我的疑問,也不再告訴他我的想法。到他的地盤,也是我自己決定,辭職,搬來,再告訴他,我不走了。我就待在這裏了。
有一天,在農場的辦公室,爸還是坐在那個位置,突然說,我本來應該有個兒子的。
我走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濕了濕手,走出來,說,如果你有兒子,他已經在坐牢了。
他沒有說話,我看到他眼裏的驚訝。這樣一句看似無來由的、惡毒的話,是我在那個時刻唯一能給出的反應。因為我又想起了那個名字。在爺爺奶奶的墓碑上,排在「孫」那一列的最前面。立碑的時候,我高中,爸媽讓我取的。那是媽又一次意外流產之後。爸作為長子,不願意讓弟弟們的兒子的名字出現在最前面。而我,一個長孫女是沒有資格的。他們讓我取一個男孩的名字,排在我前面。仿佛他存在過,或者說未來可能被生產出來。媽最後一次意外流產的,是個男胎。
我曾經想做的一切是反叛爸的希望。反叛他說的女孩不能做的事,之前是不顧他的反對報考北京的學校,現在是放棄一份在他們看來體面的工作,到越南來。反叛在日常生活中變成疏離,變成封閉。而我裝模作樣的洗手,是一個暫避激烈沖突的假動作,讓接下來的傷害更自然。我用最平靜的語氣回擊,仿佛自己也沒有受到傷害。我看到他在越南的商業企圖,是建立在愛和付出之上的,我敬佩他。但這一切也建立在觀念、他人的眼光裏,而這註定是脆弱、隨時可坍塌的。
那個無人認領的名字是,商衍。像是當時的我,對他的一種祝願。
08 有限的行動
蘇離開後,我意識到,我不能也不願意只當一個旁觀者了。我意識到權力的重要性。但是如何去獲得、行使權力,依賴於你對於此地的了解、對於各方的認知,要找到一個平衡點。「老板的女兒」這個身份,給我帶來了正當性,在各個群體之間獲取信息,掌握事實,權衡利弊,主動出擊。我減少了對於這個身份的羞恥和抗拒——要利用這個身份做事而不是為它所困。
機會很快出現。六月,農場人手短缺。招工是工頭的職責,工人越多,工頭的錢也越多,農場需要青壯年工人,但阿河招來的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孕婦。工人流失也與她的苛政分不開。我和三叔重新討論起了製衡阿河的可能性。三叔已經警告過阿河數次,說的話也越來越直白——工人是你賺錢的工具,你要長遠打算。但很顯然,警告是失效的。
這一次,我們要拿出實際行動對付她。我說。小瓊提了一個主意,由公司發布公告——統一工人的房租、免去雜費、明確補貼,並且讓阿河簽名,統一告知工人他們有的權利。
第一次談判,是在阿河家附近的咖啡館。去見她的前一晚,我夢見自己被鐮刀砍手。左邊三次,右邊三次。我聽過不聽話的工人被她用暴力處置的事。也許恐懼潛入了意識裏。但比想象中順利。阿河不承認自己私吞了工人的房租補貼,亂收房費,但是同意發布公告。不到半個小時,三叔收起桌上的兩包煙和一個打火機,說,那我們就先回去了。
「戴總已經說了,如果不好好幹,之後不會讓你參與了」,走之前三叔不放心,又補充了一句。
隔天我便以公司的名義擬好了公告。
越南語版本裏,我反復推敲符號和措辭,但我沒有想到,大部分工人都不識字。
第二次談判,發生阿河拖延簽名之後,她堅持獨居工人不得補貼,還要收雙倍房租。我和三叔拒絕,這是一個毫無道理的政策,並且會在公告發布後影響已經獨居的工人。我們開放公司的工人房給阿河收房租,但要求保留工人獨居的權力。她同意了。我去她家裏,讓她在公告上簽了字。
我在勸阿河時說了一句話:我們做這些不是為了工人,而是為了公司。公司賺錢了,你也才能賺錢。我不再用自己的立場去思考,而是試圖去平衡各方的利益。這是我從這件事裏學到的——我不再說工人有多麽需要幫助,而是說這件事能給我和你帶來什麽好處。我意識到,人的處境、尊嚴,公平與否,在這裏的話語體系裏是失效的。這也意味著,我不再藏在三叔身後了。
(副工頭拉拉正在為不識字的女工一句一句念公告的內容。)
6月14日,我和小瓊去監督阿河發工資。小賣部的茅草屋頂下,工人紛紛上交自己的賬本,工卡夾在裏面。工人的日常消費是在小賣部賒賬的——有一個巴掌大小的賬本記錄每筆消費。發工資前,工頭會先扣除他們在小賣部的債務和房租。賬本在桌上堆疊在一起,粉色的,紫色的,軟皮的,硬皮的,每個本子表皮上用塗改液寫著一個編號。工頭用編號叫本子的主人過來算工資。
一開始就給我當頭一棒。阿河說,獨居的工人不給房租補貼。這又回到了我們的爭執點。在阿河簽名的公告上,寫著所有符合條件的工人都有補貼,「所有」二字被我加粗了。我轉頭尋找貼在小賣部的公告,發現已經不知所蹤。工人已經在等著拿錢,我沒有和阿河爭論。但這時我已經意識到,即使阿河簽了名,公告依然對她沒有約束力,她隨時可以反悔。
阿河在薄薄的、對半撕開的日歷紙背面寫下幾個數字,工資,減去房錢,減去債務。但她的筆像是有記憶一樣,照舊沒有扣去房租補貼。我和小瓊站在她身後,方便糾正她。但工人們默默接受錯誤的賬單,被我和小瓊攔回修正。沒有人抗議。也許知情權對工人來說並沒有什麽用,他們也不敢捍衛自己的權利。知道這是無用且會引來不好後果的行為。我幾乎可以想見,當時蘇在領工資時和阿河的沖突。因為沒人敢這麽做。絕對的壓製讓沈默成了唯一的選擇。
是在那裏,我才意識到有這麽多陌生的面孔。我所認識的工人只是極少數。燈泡昏暗,工人坐在臺球桌上,蹲在地上,臉龐模糊。幾乎沒人說話,沒人微笑,都望著這裏,等待被叫到編號。
我和三叔說我每個月都要去監督發工資,確保工人拿到補貼。他說,「為了這麽點小錢?」
10萬越南盾當然是一筆小錢。不到30元人民幣,但幾乎是工人房租的一半。
我說,工人沒有錢看病。有些工人去藥房賒賬,還不上錢,現在藥房已經不給工人賒賬了。外界總是把工人當作一個整體看待。
你不要可憐工人,三叔說,不是錢不夠看病,而是他們發了工資會揮霍一空,先享樂,看病的時候才沒錢。他們沒有任何儲蓄的意識。他的意思是,10萬越南盾解決不了什麽問題。
但我還是認為,每筆錢對工人都很重要,而且錢就應該以正確的方式給正確的人。
第二個月發工資的時候,我有備而來,阿河坐下來打開包,掏錢和本子,小瓊坐下來和她說了幾句,我拿出阿河欠公司的賬單。估計是有工人在場,她也識趣,答應了給所有人房租補貼。但這一次,阿河的男人把一捆錢摔桌上,大喊大叫。小瓊告訴我,那個男人生氣,因為我們像監視他們一樣,搞得他們像沒有信譽。還說,工人房的錢他愛怎麽收怎麽收,因為這是他的房子。他不會想的是,阿河欠公司的錢,以及一部分工人房是公司自己建造且不允許他們收租的。是他們先破壞規則。我們走了之後,還聽到那個男人在摔東西,大叫,對著工人和阿河出氣。
其實在第一個月,我就意識到,這樣的做法難以為繼。小瓊和我是農場唯二的女性,討論的總是工人的事——那些中國人不在意的事。我很依賴她。但小瓊的中國丈夫形容我們的行為:因為我的身份,我可以無所畏懼,但小瓊是單純的——他擔心阿河找小瓊麻煩,也覺得工人的事本與我們無關。在他眼裏,我的介入只是感情用事,不符合商業邏輯。這也是多數中國人的看法。
蘇離開幾個月後,阿環夫婦也帶著小香蕉走了。阿環的丈夫在木材加工廠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年輕人總是最先走的,他們有力氣,也有選擇。
那時我也不再住在原來的房子。一次我回國期間,中國人說那房子遭了賊,不安全。臨走前,我們拆走了電線、空調、洗衣機、燈泡和熱水器,帶不走的鐵皮屋頂只能留在那裏。幾個工人則搬走公司棄置的木頭沙發、吊床、拖鞋、臉盆和酒杯。那所房子很快被掏空,只剩下一個空殼。我租下它時,還幻想過能給孩子們放電影。最終只有蘇和孩子們來過一次,後來再沒有人踏進來。
我搬回打包廠的房間,也明白是阿河的胡作非為才讓我進入這個縫隙——介於中國管理者和越南工人之間的真空地帶。真正的工頭要與公司對抗,為工人爭取工資和不被開除,而我的作為並未觸及公司的利益。我也難以撼動這裏根深蒂固的勢力糾葛和權力結構。我被支持,是因為我的行動符合公司的需要:留住工人。我所做的一切,也始終是框架內的,很快就到了頭。
09 所在之地
七月底,我和爸從越南胡誌明飛往老撾巴色。越南的土地租約陸續到期,爸決定不再續租。
農場的衰敗與技術和市場環境有關。2024年上半年,越南取代菲律賓,成為中國最大的香蕉供應國。本地和外來資本正在快速擴張,越來越多的大規模承包種植湧入市場。而我們依靠運氣、經驗、直覺和有限的技術,幾乎無法與之競爭。這是一片註定將被放棄的土地。
查閱過香蕉的歷史後,我對它的未來不抱有太多希望。如今市場上幾乎只有一種香蕉——「卡文迪許」。與它的前輩「大麥克」相比,它個頭更小,味道也不算香甜。但「大麥克」在上世紀因巴拿馬病——也被稱為黃葉病——而滅絕。卡文迪許被迫登場,成為唯一能大規模替代的品種。它適應了工業化:耐運輸、口味整齊劃一。但它的命運同樣脆弱——在新的巴拿馬病變種面前,沒有抵抗力。人類在這種命運單一的作物身上追求可靠,卻無力改變它的根本脆弱。
(被「復製」出來的香蕉苗。)
這一兩年,黃葉病也席卷了我們的農場。騎摩托繞一圈,衰敗清晰可見:葉片從邊緣開始泛黃,像一圈圈被火燙傷。植株感染後,會被工人砍倒,可很快新的子株又會從母株的根側冒出。但黃葉病的根源在土壤,病原是一種土傳真菌——尖孢鐮刀菌。它能在土壤中潛伏多年,不會因為母株倒下而消失。砍伐和清理只能延緩,不是拯救。農場種植的年份越久,真菌積累越多,感染也就越普遍。常規的香蕉苗已經無法生存,農場只能選擇更「抗菌」的品種,但黃葉病並沒有如預期般退場。種下的香蕉不僅生長周期長,還容易長斑、口感下降。
黃葉病就像一場看不見的火,把土地一點點燒空。曾經整齊劃一的綠色斷裂了。你會看到一圈盎然的新芽,圍繞著一棵枯死的母株——但那只是一種無用的生命力,它們只會重復母親的命運。
同樣在七月,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兒死在了工人房。
小孩的父母沒有錢辦葬禮,副工頭拉拉來公司請中國人捐錢,她抹著眼淚。我聽懂她反復說的越南語是,他們沒有家。家的第一層意義是房子,這對夫妻在老家沒有土地,在工人房十平方米的空間裏擠著五個人,如今夭折的嬰兒是第六個成員。家也意味著支撐,但小孩媽媽父母雙亡,沒有依靠。買棺材、買冥幣、去寺廟的路費,工人們東拼西湊。
火化那天,他們把小棺材送到附近的高棉寺廟,卻因沒有死亡證明,被迫把孩子留在那裏,再回農場找公安。我們才知道,這對夫妻沒有身份證,也沒有結婚證。她懷孕時依舊下地除草,用隔壁女人的身份證去醫院生產。她已經有3個孩子,最大的12歲,卻從未上過學。我買來書,想和翻譯一起教她,但她說「不想學」,她經常幫別的女工照顧孩子,來賺取生活費。
第二天,嬰兒被火化了。在視頻裏,我看到一個密封的骨灰盒。有人用小刀一點點在頂部轉圈割,才打開蓋子,鏡頭往下,她留下的痕跡鋪不滿一層。剛出生的時候,我給她拍過一張照片,也摸過她。還活著的時候,她去過幾次醫院,被診斷出肺炎。但是這家人沒有錢讓她住院。她生前的最後一張照片,是氧氣面罩扣在這個孩子臉上,大人用手扣住的,是在家裏,不在醫院。那可能是她最後的時刻。翻譯小瓊說,死亡,對這個孩子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
公安以慰問的名義來到農場,轉頭把車開到打包廠,拍攝在廠裏工作的孩子們。12歲、13、14歲的孩子,在家長請求下進入廠裏做貼標簽、推紙箱等簡單工作,否則無事可做,容易學壞。上學從來不在他們的選擇範圍內。這被管理者看作是對工人的憐憫,卻觸碰法律邊界,也牽扯出中國人的問題。有經驗的人告訴我,看到公安,中國人最好躲進香蕉園裏——多數人沒有工作簽證。
那段日子,工人房旁的橡膠樹被砍,工人猜測工頭是為了賣錢,也有人說是因為這些中國人要走了。確實,他們比誰都清楚,香蕉正在大片死去。沒有一種完美的、可以對抗黃葉病的香蕉品種被研發出來。如今農場寄希望於一種來路不明的「126」苗,從柬埔寨的種植園挖來,開始復製。
一旦失敗,會加速中國人離開的進程。爸下定決心:放棄這片土地,到更荒僻的地方去。
在巴色,湄公河穿城而過,水面開闊,緩慢,奔騰向前,像是擁有永不疲倦的欲望。我們在跨河大橋上,爸忽然說:做人要闖湄公河。他相信,只要闖過去,就會有一個嶄新的,所在之地。
參考書籍:
- 《香蕉、沙灘與基地:國際政治中的女性主義》,辛西婭·恩洛
- 《Banana: The Fate of the Fruit That Changed the World》,Dan Koeppel
- 《the Khmer Lands of Vietnam Environment, Cosmology and Sovereignty》,Philip Taylor
- 《Bananas:How the United Fruit Company Shaped the World》,Peter Chap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