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終於來了,她說,同時走上前抱住我。
她的身型很小,一頭短發,鼻子上架着老花鏡,氣質文縐縐的。上次見她時,是我還在上大學的一個暑假。我知道她和她的丈夫是媽媽在台灣的朋友。從小到大,媽媽讓我們把她的男性朋友稱作舅舅,女性朋友稱作姨姨,以此和爸爸那邊叔叔伯伯們的稱呼分開。所以這個阿姨,我叫她舅媽。我已經忘了多年前見面的場景了,當時的我好像有意忘掉台灣的一切。
他們幫我把行李塞進後備箱,問我餓不餓,要帶我去吃壽司。鑽進車廂後,我整個身體被車廂裏的冷氣裹住,即使如此,四肢仍然黏膩得伸展不開。窗外掃過桃園機場周遭的居民樓,我想象,媽媽第一次來到這裏,她也看到了這些嗎?她在想什麼?害不害怕即將到來的命運?
路上,舅媽和我說起她說那句話的原因。十幾年前,她到大陸旅遊。在山東那段旅行裏,她遇到了一個非常熱心的甘肅女人。她們互相留了信件的地址,一直保持聯繫。甘肅女人成了舅媽在大陸的一位親密的姐姐,她們隔着海峽想念彼此。舅媽去甘肅找過她一次,可是她一直由於家裏的事務,沒能赴台。對於這樣的關係,我覺得很驚奇,即使這麼久才見一次,友誼也能熱烈地持續嗎。很多年後,她在電話裏和舅媽決定,她要來台灣。落地的那天,舅媽也是這樣抱她的。「我也對她說,你終於來了。」舅媽告訴我。
這句話真好。我終於來了。不用通過谷歌衛星地圖才能想象媽媽的生活,而是如此真切地踏上她經過的地方。以前上大學,媽好幾次問我,你要不要來台灣旅遊?我可以給你辦探親簽啊。我拖延着不去。我不要去。我一想到我要去她鋪滿血淚的土地上旅遊,我就開心不起來。很長時間裏,我和台灣這個小島像是一對情敵。我怨恨它怎麼不把媽媽還給我,又期盼它接納她久一點,再久一點。直到閘門放下,等到我和媽媽都難以來到或是回到這個地方時,我又涌起了去見它一眼的渴望。我很快以留學生的身份辦了入台證,進入這個摺疊在她行李箱裏的島嶼,停留期14天。

出門玩回來 看到床上台灣舅媽給我準備的藥和細心疊好的衣服
抵達的日子正值台灣的雨季。我無比熟悉這樣的溼度與溫度,和福建幾乎如出一轍。我已經能想象這座城市正在發生的細節。雨水在榕樹的須上凝結成水珠。屋裏悶熱,衣服變得沉重。大腿和竹蓆粘連在一起。所有的事物像吸飽了水,無限膨脹起來。
白天我很少出門,記得更多的是夜晚的新竹。晚上,他們帶我去見媽媽在這邊的其他朋友。飯局約在一個酒樓,進去時其他人已經落座。男人們坐在主位,女人們貼在一旁。舅舅指着我說,「她是x的女兒。」他們露出「哦~」的表情,我就以這個身份嵌入了這個集體。媽媽離開新竹也有三四年了,我很驚訝他們還記得。可是後來想明白,是媽媽一直在用各種方式和這邊取得聯繫。果然,媽媽很快就給我撥了一通視頻通話,和在座每個人一一打招呼。她露出討好的笑容,努力地叫出所有人的名字。我對那樣的她不陌生。她回到大陸後,也是用這樣的語氣、神色,一次又一次地給他們打電話,試圖鞏固大家對她的記憶。
如果有一天再回到這裏呢,她也許是抱着這樣的希望吧。
過了十分鐘,包廂進來了一位姨姨。她踉蹌地走到我身邊坐下,用一種慈愛的眼神看我,你就是x的女兒呀。我點點頭,看到她眼周濃密的假睫毛。飯局的後半程,她沒怎麼吃東西。吃不下,反胃,是因為昨天陪着喝酒喝到三點。我對她說悄悄話,姨姨,你還是要保重身體哦。她眨眨眼睛,讓我放心。整場飯局,她都努力地調節氛圍,用誇張的語氣稱讚飯桌上的男人們。
我們轉場去了歌廳。媽媽工作的歌廳。它比我想象中小得多,冷得多。整個大廳被朦朧的粉紫色籠罩,我們圍坐在大廳的卡座上,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十幾個玻璃杯。杯底倒一層威士忌,然後灌滿整杯的礦泉水,一杯喝下去,大概可以得到100台幣。舅媽衝我使眼色,建議我給他們敬酒。我託着杯底,學着媽媽說好聽的話。我說我是x的女兒,A哥、B哥,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照顧她。我知道我笨拙的樣子,還有仍顯學生氣的穿着和這個場合格格不入。我是用他們的錢培養出來的異類。大廳的音響聲太大,我為了表現得更友好一些,動作做得誇張。他們滿意地點點頭,給我塞了幾張百元台幣。

媽媽工作的歌廳
舅媽坐在卡座的角落,和我一起翻點歌本。我有首會唱的台語歌,是我在本科的時候學的。為什麼學,因為每次自我介紹是福建人,總會有人叫我唱幾句閩南歌,好像他們認定整個福建的人都說閩南語。這首歌成了我迎合的利器。
前奏響起時,我走上台,梗着脖子唱。立式話筒正對着歌廳上方的熒光球,光線像銳利的鐵片,每轉一次,就輕輕割我一次。媽媽很會唱歌,尤其是苦情的台語歌。她不像我只用學一首,她學千千萬萬首,在這個台子上被割千千萬萬遍。
間奏的時候,歌廳的三位姨姨突然離開卡座,走到我身旁。她們的手臂挽着我的手臂,和我依偎着唱後半首。我們就這樣搖着擺着,她們身上有香香的脂粉味。其實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們,可是我好像又早已知道她們好多事。
有個男人送了一個墊了錢的酒杯上來,喝了它,就可以獲得底下墊着的小費。這個過程叫做「頒獎」。威士忌加水,是為了更快地排尿。酒量不好的我,幾杯就暈頭轉向,衝去廁所透氣。鏡子裏的我臉頰和雙眼通紅,牛仔褲的口袋裏凌亂地卷着好幾團紙幣。
舅舅指着空調下方那扇小門,說那是你媽媽工作的廚房。小門通向歌廳的後場,顧客不被允許入內,我向姨姨們徵求了同意,走了進去。一打開,溼悶的熱浪就捲了上來。她工作的小廚房在最裏面那間,也是最不通風、光線最昏暗的。媽媽怕熱,即使在空調房裏做飯也會把全身汗溼,更不用說這裏了。埋頭做飯很耗時間,她因此錯過很多小費。姨姨們會幫她,和客人們說自己肚子餓了,然後藉機推薦媽媽做的菜。媽媽不在大廳的時候,她們會幫她要小費,好好收着。

空調底下那個小門後面是媽媽工作的廚房
舅媽第一次去媽媽的廚房,第一反應是確認那裏有沒有逃生通道,她擔心哪天起火,媽媽會被燒死在裏面。退休以前,舅媽在研究所裏做職員。歌廳不是她常來的地方,聞到煙味,她會不停咳嗽。認識媽媽是出於一次朋友聚會,媽媽為他們的包廂服務。於是後來好多年,她每次到歌廳的理由,都是為了過來看看媽媽過得好不好。媽媽不想舅媽吸二手菸難受,就常常帶着自己做的小魚往舅媽的家裏跑。「那麼小的小魚呀,」舅媽和我形容。她知道媽媽沒有錢買大隻的魚,只能從市場上買了小隻小隻的魚,精心處理很久。「那麼小的小魚呀,那麼難弄,」舅媽又強調一遍,「真不知道她花了多少功夫。」
十一點了,酒精讓我感到不適,我們準備回去休息。姨姨們知道我要走,把我拉到一側,往我手裏塞了三個紅包。我後來打開來看,每隻紅包都有3000台幣。我不收,她們攬過我的腦袋,在我耳邊說,收下哦孩子,你媽媽一直都對我們很好,這是姨姨們的心意哦。你後面的行程注意安全,多吃點好吃的。
「可是你們賺這些錢不容易,還要喝這麼多酒,身體都喝壞掉。」我說。她們笑,說現在日子好一點了,不要擔心姨姨。
她們送我和舅媽到樓下,抱了抱我們,像媽媽一樣撫摸我的頭髮。我想到從小到大,媽媽就為我帶來了許許多多個「姨姨」們。這個稱呼早已超越親緣關係,成了一個女性國度的名字。她們養育的孩子是衆人共同的孩子,不論走在哪裏,都會得到溫柔的保護。
雨又下起來了,我們撐開傘,和她們揮手告別。遠遠地,我好像看見媽媽的影子。我看到她穿一身黑色皮裙,蹲在路邊嘔吐,在路燈下大哭大笑,又或是一言不發地皺着眉頭走路。因為常常皺眉,媽媽的眉毛間有道淺淺的、生活砍下的豎痕。
日子好一些了嗎,也許是好多了吧。舅媽和我說,今天飯局上那個因為宿醉沒怎麼吃東西的姨姨,來台灣之前,「被老公打得好慘」。如果不被毆打可以算是生活轉好,那也值得慶幸。
我們撐着傘,在新竹的雨夜裏前行,路過媽媽常去喝咖啡的711店鋪,還有那座她租住的公寓樓。那座破舊的公寓樓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是意大利的一座城市。今年春天,我恰好去那裏旅行。我和媽媽都和它產生了交集,都生活在這個詩意的名字裏。
漫無目的的聊天,把我們引向了媽媽最苦的日子,還有她那位死去的假老公。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我問。舅媽告訴我,他曾經也是一個為生活努力過的人。由於身體殘疾,他找不到什麼工作。生命的最後幾年,他幫別人看一個廢棄的工廠。舅媽和媽媽一起去過他家,幫他收拾房子。她在他房子的角落發現了幾個做烤鴨的爐子。「他跟我說,阿姐,等我攢幾年錢,我要開一家烤鴨店。」舅媽說。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把烤鴨店作為自己的夢想。還有很多很多事,我們都不得而知。在他死後,那些爐子被當作垃圾扔掉了。
我在心裏暗暗希望,媽媽是在舅媽的陪伴下去認領屍體的。但是沒有。舅媽說,媽媽獨自熬過了所有事情,認屍、簽字、出殯。
我不敢想象那種苦,它也無法被想象、被拆解,我不知道該去怪誰。
當我來到這裏,我只是一個勁地說感謝。我謝謝這個收容媽媽的國度,謝謝和我喝威士忌的男人們,這一切讓我們活下去。我謝謝舅媽和姨姨們,讓媽媽在生存的同時,還能擁有尊嚴和愛。
長年喝酒摧毀了媽媽的身體,如今的她老得很快。她大概率不會再回到新竹了。作為她的女兒,我是代替她來告別的。對於一些人來說,媽媽是從時代縫隙裏鑽進來的小偷,消失就消失了。可是媽媽在這裏真真切切地活過。窗外那些風雨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