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者】
Ian Johnson,普立茲獎得主,著有《野草》、《中國的靈魂》、《星火》等
【主持】
張潔平,在場 · 獎學金創辦人
「寫歷史的時候,實際上是在寫今天——要怎麼在當下寫歷史?框架怎麼定位?寫作者們可以怎麼根據自己想追溯的歷史搭建寫作框架?如何可以避免以今度古、過度投射的同時,又要找到自身與議題本身的定位?我們邀請普立茲獎得主、《中國的靈魂》作者張彥(Ian Johnson),以其新書《星火》為例,分享個人經驗。」
被濫用的歷史
許多文化通過回顧歷史來理解當代情況,這是一種古老的傳統。孔子在觀察周代時認為那是一個理想的時代。回顧過去的理念並非只是當今政府隨意而為,而是有更深的考慮。比如,利用抗日戰爭的歷史來支持宣傳政策。
這裡有一張宣傳海報,老紅軍向年輕人講述曾經參與抗日戰爭。海報的內容只是部分真實,並不完全準確,因為大部分戰鬥是由國民黨軍隊而非紅軍投入的。當然也要認清,這並非中國獨有,其他國家政府和其他文明也都在這樣做。
左側的圖片展示了一些建於一百多年前,模仿希臘建築的大型古典建築,使得美國外觀上看起來像是一個具有希臘風格的民主國家。而右側則是華盛頓特區的現代建築,保守派如特朗普並不喜歡現代建築,他們希望一切看起來更古典。因此,在他擔任總統時,他表示華盛頓不應該有現代建築。這些「偽古典」建築與習近平對北京的看法類似,他常說不喜歡央視大樓和這些現代建築,更傾向於古典風格。
這種保守主義在全球範圍內普遍存在,他們不喜歡現代性,傾向於理想化的舊時代,尤其是喜歡借用歷史人物的觀點,因為歷史人物無法對他們進行反駁。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常常引用老子、孫子和孔子。在西方,老子被視為一種自由灑脫的人,似乎支持性觀念,並認為通過《道德經》可以學到如何擁有美好的性生活,但實際上這種觀點與老子或《道德經》沒有太大關系。
孔子經常被威權領導人作為「亞洲價值觀」的典型來引用,前新加坡領導人李光耀曾倡導過大規模討論,認為亞洲價值觀並不需要投票。孫子則被視為傳授致富之道的智慧,而老子倡導人們隨遇而安。
使用過去的人物存在風險,尤其是對那些生活在很久以前的人,他們無法反駁或表達自己的真實觀點。因此,人們常常根據自己的需要來扭曲他們的思想。
我曾為《紐約時報》撰寫關於王陽明的文章,他們甚至製作了一個能夠講話並進行書法的王陽明機器人。這個機器人掌握王陽明的全部書法作品,可以模仿他的風格,能與人交談,能識別你的面孔。這項技術在五年前就已經存在,它可以回答關於王陽明思想的任何問題。這就是政府如何利用歷史人物和思想的一個實例。

研究歷史的風險
我剛開始當記者的時候,80年代在美國弗羅里達州的Deltona,是這個鎮上唯一的記者,這是一個非常中產的小鎮。鎮上許多第二次世界大戰退休的老病人,由於退休後的生活瑣事較多,他們會依靠看報紙來獲取信息。我當時二十多歲,偶爾撰寫關於交通的報告,他們會仔細閱讀我的文章,並給我打電話,指出其中存在的問題。或者他們會給我電話,說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事件你可以寫。這讓我感受到他們的參與和反饋。
外國記者可能會缺乏這種反饋,比如,駐京記者在寫關於習近平或普通老百姓的文章時,普通民眾大多不會看到這些報道,也很少能夠提供反饋。所以我認為,作為外國記者某種程度上類似於歷史學家。在寫作時,若沒有合適的反饋,讀者或專家都無法看到我的文章,自然也不會對此作出評價。
我覺得歷史學家面臨的問題是類似的,他們在撰寫歷史時,往往也缺乏反饋,因為相關的歷史人物已經不在人世,無法對其作品進行反駁或批評。
讓我拿一些案例來闡明。其中之一是林昭。對於許多獨立學者而言,林昭是一位英雄,當然也毋庸置疑,她是個特別而有趣的人。但如果僅將她視為英雄,這對她本人來說並不公平,她是一位非常複雜的人。林昭曾是共產黨的堅定成員,參與了土地改革,也可能參與過對地主的迫害,那段歷史充滿了暴力和沖突。盡管林昭在事後對自己的行為表達了悔恨,幾乎是主動尋求被捕。她曾帶著行李去見法官,要求逮捕自己,表示自己反對政府。隨著時間的推移,家人對她的態度逐漸惡化,如果你閱讀她的作品,會發現她常常給母親和兄弟寫信,要求金錢、衣物等各種物資,而她的母親由於此事精神崩潰,兄弟也失去了事業和生活。這些人都是受到迫害的可憐家庭,尤其是林昭的家庭在1960年代經濟拮據,被迫害得無以為繼。
林昭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物,光說她是英雄或者烈士,有點太簡單了。在《星火》我寫了譚合成的故事,在書裡,我用英文是underground historian,其實我的想法是他這類人是民間歷史學家,後來台灣的出版社覺得「民間」還是不如「地下」,他們改為「地下歷史學家」。他是真的不簡單的一個人,他從80年代來寫湖南的文革。
「隨譚合成在道縣的四處采訪,就像坐雲霄飛車亂逛一樣,慈眉善目,前額常常飄著一撮亂發的譚合成精力旺盛,有一種止不住的黑色幽默,經常突如其來開始談起有關地點與人物的事實數字,發表他的看法。例如當我們駛過一座村莊時,他可能會突然開口談起當年這裡有多少人被打死,被槍殺,然後突然停下來大罵一聲,他媽的這地方害死好多人,我們不由自主地笑起來,然後決定我們是不是應該略過這一處屠殺的現場,還是應該停下來。由於這類現場實在太多,除非譚合成堅持停下來,我們往往選擇繼續往前走。
寡婆橋就是一處譚合成堅持要停下來的地點。在18世紀,一位富有的寡婦行為了行善,她捐錢在瀟水支流富溪上建了一座橋,人稱寡婆橋。在早冬薄暮時分,金色夕陽映照下,襯著岸邊一叢叢的樟樹與柳樹,這座橋看來格外寧靜和平和。1986年來到這裡時,譚合成也頗感平和,但是之後,當地居民帶著他看了軍刀砍下人頭,砍在石欄上的刻痕。他在他的書中寫道:『手撫刀痕,眼前的一切頓時模糊了,這實在不應該是一個殺人的地方。這一刻我真正體會到什麼叫錐心之痛,禁不住淚流滿面。』
特別是在寡婆橋遭處決的教師何聘之一案,尤其令譚合成淚奔。何聘之是道縣的教師,在共產黨建政以前,何家在道縣有一小塊土地,這塊地小到不行,只有不到半畝,何家並沒有雇人耕種,也沒有將地出租。但是毛澤東規定每一個縣一定有一個地主,就這樣何家人被貼上了地主剝削階級的標簽,但是這不是譚合成淚灑橋頭的唯一原因。這位遇害的教師曾經用了20年的時間,努力當個順民,寫卑躬屈膝的贊歌,頌揚共產黨的統治,直到死前還在大喊大叫向毛主席表忠。
譚合成寫道,中國傳統的士大夫精神雖然講究的是正心誠意,修齊治平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但是歸根結底還是臣草民、奴才。現在在譚合成初訪寡婆橋事隔三十年之後,我們又站在寡婆橋上,與何聘之的孫子周顯亮交談,周顯亮在這場殺戮結束三年之後出生,周家是11世紀新儒家哲人周敦頤之後,周敦頤據傳在道縣的一條小溪垂釣時悟道,足成北宋一代的大思想家。周賢亮約在橋頭與我們會面,是因為譚合成想了解事發那天橋上殺人過程的細節。
譚合成問到周顯亮的祖母撫恤的問題,由於當局一直沒有承認他的祖父冤死,他的祖母也一直沒能獲得適當的撫恤,就像她的丈夫是自殺身亡一樣,大多數死難者家屬的情況都是這樣,他們一般可以領到一小筆錢,但不得討論事件過程的真相,另一方面只有一小撮行兇的暴徒受到懲戒,而暴徒的子孫還管理著道縣,直到2000年代的初期,他們逐一退休時為止。周顯亮約40歲,身材微胖,在縣城經營著一家電腦店,當時正受聘去籌辦周敦頤誕辰千年的紀念活動,他禮數周到,答復了譚合成的每一個提問,只是言辭似乎有些模糊。
我問他討論他的家族苦難史是否令他感到不安,不只是因為這是個不幸的事件,而是到現在為止,黨還沒有對這件事明確表態,到現在為止這件事仍非常敏感。我了解周顯亮進退兩難的窘境,他當然想把這個案這件公案弄得水落石出,但是他有他的人生,他有未完的抱負,他有一個家,事情不像日子總得過下去,或者過去的事就忘了吧之類的老生常談這麼簡單,他得面對共產黨至今仍然當權的現實。
我們談著的時候談和成走到一邊開始自言自語起來,在與他相處幾天之後,我已經可以料到他的這類行徑,他在極度激動時就會這樣。這樣的宣泄有點像一種療愈,他會幾近發狂的不停講,講到共產黨如何害死這麼多人,也講到中國知識分子因為附和這個系統而難辭其咎。
譚合成在寫作時遣詞用句非常有分寸,但此時站在橋頭上的他已經情緒崩塌,無法自已。中國的知識分子是一群懦夫,他們不敢挺身而出,他們活該。何聘之曾寫過一出歌功頌德的戲,卻仍然免不了慘遭砍頭的厄運,他寫了個拍馬屁的劇本還是被殺了。譚合成狂笑著說,他自己也不信自己寫的,就為了拍馬屁,結果還是被殺了。
周顯亮站在我旁邊臉色陰鬱,對周顯亮來說譚合成真是個怪咖,譚合成一家也曾受盡苦難,但現在他就在你面前毫不避諱,大聲訴說黨的罪行,他有一切的事實和數字,他有各種文件,他將這段歷史寫下來,在海外發表,他還帶來了一個外國人了解這段歷史。盡管譚合成或許略顯瘋狂,你得尊重他付出這一切付出的這一切心血。
但周顯亮同時也覺得,譚合成會有這段獨白,其實可以理解,他甚至擔心譚合成會因此被捕。為探討這段歷史真相,能如此不辭辛苦奔波往還,這樣的沖勁和熱情絕不尋常,也絕非體製鼓勵的對象。
但是周顯亮表示尊重,他靜靜聽著隔了好一會兒,他將手放在譚合成的肩上,以極其尊重的口吻說道:譚老師謝謝你,來這裡一趟不容易,我們很感謝你,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祖宗和後代也很感謝你。譚合成不再說話,熱淚盈眶,他掉轉頭茫然不解地凝視著溪水,初來這裡采訪距今已經有30年,但當年那些事仍然令他不解。」
——《星火:中國地下歷史學家與他們的未來之戰》(作者:張彥,譯者:林瑞,八旗文化出版,2024)

我談這個題目的時候會讀這一段,這個也能代表研究歷史的風險。
因為譚合成40年來一直在研究這個題目,成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他也從中受傷,這也是一個問題。當你研究過去的歷史,會需要研究社會的不同階層。經常我們會研究知識分子的問題,但是我覺得老百姓當然非常重要,所以有時候我覺得研究現當代歷史,尤其是歷史創傷,這些題目很重要,但是我們可能也在這個題目做了太多,因為主要是知識份子成為主要受傷害人群的運動。我現在研究的一個題目跟工人階級,北京的香會,你要主要了解他們的歷史要通過口述歷史,不像林昭自己寫了很多東西,所以了解她相對容易。我是2020年離開北京,我在北京的時候去采訪這些香會,他們的歷史非常有意思,因為他們本來是北京宗教的重要部分,如果你看北京民國歷史,最主要的京劇人物,他們都支持妙峰山的香會。但是1949年之後,這些香會被定義為「封建迷信」,因為他們不屬於道教,不屬於佛教,是一種民間信仰,他們的組織肌理就被破壞了。文革之後才開始慢慢恢復,變成一種民間娛樂(amusement),現在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去了解這些人,我發現他們也有一些照片,他們自己也做一些口述歷史,他們采訪過老一輩,這樣的材料我覺得非常有意思。我主要的工作是做口述歷史,然後可能當一個記者,我覺得我是最能做的內容是採訪,或者是在歷史和當代事件中成為一座橋樑。
這就是我從事這項工作的原因。但是我認為,在面臨風險時,必須始終意識到我們所獲得的信息只是整體之局部。而且,我認為還需要努力理解人們所生活的時代,而不是將我們現在的價值觀,或對人們的期望投射到過去。
問答部分
潔平:你一直講到我們審視過去而不加以濫用,但同時我們要寫歷史很多時候是為了要寫今天,尤其是作為某一類的非虛構寫作,就大家不是真的歷史學家,我們要寫的時候其實是因為要寫今天的某一些事情,因此從歷史中去選材,選擇素材的過程本身就是挑選。這件事情本身跟讓歷史的原貌說話之間有一個不可避免的張力在,你在寫《星火》或其他的書,有沒有感覺到,如果用了一個比較簡單的處理方式,可能就會濫用歷史,能舉個例子來講一講嗎?
Ian:林昭是一個例子,很多人不太瞭解她真正的情況,一位在杜克大學的中國學者,寫了有關她的一本書,Blood letters, 這本書很好。我們為什麼要研究歷史,我們不是學者,我們不是光瞭解文革的某一個題目,可能是因為要瞭解當代的情況。 這樣做是合理的,但必須小心,不要把它過於工具化。
昨天我參與了一個討論會,這個會議的題目就是「專家」,他們談到在德國疫情的情況,有一些專家是被媒體當成專家,這些專家以「科學」的名義提出封鎖城市,戴口罩,這讓很多人堅信,他們利用了科學。
潔平:但這個問題很難了,這個問題可能它只有在每一個處理的細節的時候去回應,我覺得你一開始說到有一點很有意思,你用的素材裡的人會不會出來說話跟糾正你,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監督,比如說你以前寫文章的時候,你寫你的小鎮上,小鎮上的人,每個人都是你的鄰居,你錯了就會來糾正你,今天在中文環境裡,尤其是中國大陸的寫作,很多比較自由的非虛構寫作,其實面對的問題,實際上不管你是寫一個歷史題材,還是寫一個今天的題材,你在發表在海外發表在自由世界,那些真正能看出問題的人是不多的。所以變成作者的修為要非常的高,不然的話,非常容易有一個出錯的空間。
問題:我們怎麼確認口述史中的歷記憶是真實的?這是一個很經典問題,如果你的受訪者記錯了,又沒有辦法做事實核查,你是選擇相信還是不信?
Ian:就是像寫一篇文章一樣,如果你只有一個信息源頭,你會相信嗎?你必須要有其他的信源,記者某種程度和歷史學家一樣,你要有很多的信源。從這個事件的不同角度去做調查,雖很難得到一個徹底的真相,或者確切的答案。你花的時間越長,越多,你會發現人說的對還是不對,當是當記者有這樣的一個問題,記者趕著要寫文章,所以採訪時間有限,但是如果你要做口述歷史,你要最好是有好幾個小時,不是一次,而是好多次。當然受訪者可能會厭倦,但是這是最好的辦法。
我在《星火》中談到紀錄片導演吳文光的採訪方法,他坐著,把錄像機放在自己肚子上,這樣不會讓受訪者感到權力不對等。如果對方年紀大記憶力不好,但你最好是錄音,然後再去訪幾次,你會發現前後是不是有差別。我覺得是花時間是最關鍵的問題。
我寫香會,花了幾百個小時採訪,我錄音,大部分的人不會覺得煩,大部分的人會覺得這個人尊敬我,你變成他們生活當中的一部分,一個奇怪的外國人來參與我們的活動,他希望旁聽沒關系。第一次奇怪,之後會越來越開放說話,最主要的就是時間,你要花時間,這是最好的尊敬人的辦法。然後你會看到,受訪者的回答有沒有連續性。如果有他們自己寫的東西是最好的,但是很難,大部分人沒有寫什麼。
潔平:特別好,我覺得這個其實聽起來並不復雜,但是實際上這是最有效也最真實的辦法,就是花時間。實際上一個人的記憶當然可能會出錯,你的受訪者當然可能會騙你,你跟對方聊到第三第四次第五次的時候,你其實就能聽得出來哪些是確定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如果要處理歷史題材,其實要花足夠的時間。
Ian:紀錄片也是怎麼做,紀錄片導演採訪人,讓攝像機轉著,然後問出自己想要的問題。艾曉明的紀錄片《夾邊溝》也是用了很長的時間採訪,建立了信任感,特別是在談一個敏感的事件時。
潔平:有一個問題:當歷史距離記錄者很近,甚至自己也是歷史中的一部分,比如說像疫情,或者是像社會運動,這個時候,當我要記錄親身參與過,甚至也是歷史部分的時候,我怎麼剝離自己的情感,情緒,我怎麼處理我的位置?
Ian:我覺得最好你寫文章時候,你要開放地說你的偏見讓讀者了解一下。讓讀者了解你的工作方式,因為這是一種 賦權,讀者可以判斷作家是否能被相信。客觀的聲音,也是一種力量。不是說你是事件的一部分,就不值得被相信。但不要有目的地使用第一人稱,需要有一個相關性的理由。
潔平:我有一次讀何偉(Peter Hessler)的文章,他還在埃及,寫一次騷亂,他說解放廣場附近響起了槍聲,然後他跟很多人一起開始逃命,開始往前狂奔,寫槍聲在我的背後響起這樣子自己跑得很快什麼的。然後他中間加了一句話,那句話是一般人其實寫作的時候不會寫出來,他寫:「但是因為我太害怕了,我沒有回頭看,所以我不確定那是不是真的是槍聲。」這句話的補充就讓我作為讀者一下接收到了這個判斷的權利。
問題:Ian剛才提到的許多觀點讓我深有感觸,尤其是關於「不要濫用歷史」。在烏克蘭,我看到的情況讓我意識到歷史本身是非常復雜的。例如,由於與俄羅斯的戰爭,烏克蘭拆除很多俄羅斯文化名人、作家和作曲家的雕像。與此同時,他們推崇自己歷史上的烏克蘭作家,但實際上,這些被推崇的人物在歷史上的態度往往是非常保守的,甚至可能曾支持安排或共產黨等。這顯然是一個矛盾的狀況,烏克蘭在推崇本國作家的同時,對俄羅斯的態度卻顯得更加曖昧。作為一個外國人在寫作中,我很難直接批評他們,指責烏克蘭作家的作品比俄羅斯作家的更差,這樣似乎不太合適。
我感到事情復雜,不知道是否應該把我了解到的所有情況都寫出來,因為將所有信息公之於眾可能並不禮貌,對他們來說也未必是好事。畢竟,我是一個外人,他們生活在戰火之中,每天都面臨轟炸。我是否有道德權利去批評他們?這種狀態使我感到不安。
問題:寫中近現代普通人歷史的時候,有許多苦難的故事,會不會要如何避免文本僅僅是呈現苦難,或者是說僅僅呈現苦難,會不會缺了點什麼?
Ian:我覺得采訪這些苦難的問題, 重要的是會不會讓受訪者再度創傷。對於這樣的受訪者,會是有風險的採訪。我在湖南採訪了一個老太太,她的全家都被殺了,我們很很尷尬,她的女兒不想母親又談到這個問題,但那個老太太很願意談這個問題,當她女兒不在的時候,老太太要談這個話題。所以要自己判斷,這個當事人是否願意說話。
問題:你是認為人們錯誤地將林昭視為英雄人物嗎?或者說,當我們發現一位歷史人物其實並不像一般認為的那樣高尚時(這種情況現在似乎越來越常見),我們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或行動?
Ian:我並不是說林昭是一個壞人,她可以是一個英雄,但同時也會有一些問題。這些問題並不是缺陷,而是使她在某種程度上更加有趣。我認為像譚合成這樣的人也有點瘋狂,他談起這件事時非常憤怒,甚至開始哭泣,我覺得展示這種情緒是很重要的,但並不是要去貶低這個人,而是努力使他們成為完整的人,而不僅僅是一個符號。
我認為能夠展現一個人兩面是更有趣,更立體,甚至更加英雄化。想想她最初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後來改變了想法,我想她在監獄中經歷了很多創傷,這導致她的精神狀況有些失常。顯然,她是一個受傷且受到極大傷害的人,我認為能夠展現一個人兩面是更有趣的。
潔平:英雄化的評價,因為英雄是一個行為,它不是一個人的全部,然後就像剛才我覺得Ian說到挺有趣,就是說有的時候你呈現這些豐富的細節,其實能讓這個人更加像一個英雄,是因為你能呈現出他的動機,ta的人生中這些變化,ta為何做了一個這樣的choice,中間的原因是什麼?人不是天生的英雄,所以ta日常狀況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是ta卻做了某一個 action,就是做了某一個行為是特別的可能超出人性的,就特別英雄式的,或者引起人尊重的,我覺得轉折背後的脈絡,其實才是真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