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 x 5之春——全球化斷面上的勞動與抗爭》一文中我寫道,沉默,是意大利媒體對中國移民的群體畫像。一項三百多人簽署的反對普拉托「中國街」空間改造計劃的聯署中出現了二十個中國人名字,媒體說這一做法「突破了他們一貫的沉默態度」——雖然在一個華人佔比極高的街區,這個比例並不具代表性。
不僅普通人沉默,黑手黨也沉默。今年7月,《共和國報》大肆推出了關於意大利境內的華人犯罪組織的系列多媒體報道,言辭充滿獵奇色彩:「三十年來,『巨龍』不曾製造噪音,不曾為地盤控制推推搡搡,不曾要求掌權。它更偏好做生意——而且必須用普通話來管理——並且絕不引人注目。」
沉默,除去偏見的部分,至少包含兩個面向。首先是語言。華人移民擁有自己的生活和消費圈子,不需要講意大利語,也能夠安身立命;這背後是一種移民輸入社會對於外來者「融入」的要求。不過,移民有語言問題很正常,為什麼華人更加「沉默」?
第二個面向中有一些辯證的張力:雖然中國來的移民意大利語不好,但是,他們在異國他鄉不僅安身立命,甚至能夠積累財富。從某種程度上,他們對環境實際上是融入了的,無聲地適應了社會體制——無論黑道白道。在北美語境中關於東亞裔移民作為「模範少數族裔」的討論,說的也是類似處境。這種信奉「做比說有用」的生存智慧有其另一面:不善表達意見,尤其面對不合理或不公平的外部環境時,極少發聲或反抗。
某種沉默也被社群內化為自我畫像。從電視劇《溫州一家人》中改革開放初代移民的格言——「忍一忍,吃得苦,一切會好起來的」,到今天普拉託製衣廠博主在視頻裏為收入自豪,強調「為了1比8的匯率低頭掙歐」,近半個世紀以來,中國移民建立了非常堅定的圍繞「吃苦」這一母題的自我認知,直到近幾年隨着華裔二代在意大利社會各個領域逐漸「出聲」才有所鬆動。在中文世界關於普拉託和在意中國移民的書寫中,這樣的群體畫像依然是主要的關注點。
當最早幾批中國移民真的「苦盡甘來」,自己做老闆時,他們自然也期待其他移民有同樣的柔韌身段,遵循同一套「先苦後甜」的移民成功學,然而,他們碰壁了。為什麼會碰壁?衝突怎麼產生?沉默和吃苦,如何成為一種(自我)畫像?這種畫像是牢靠和一成不變的嗎?這些是我在文章中想審視的問題。
比如,在一條關於普拉託服裝廠裏的巴基斯坦工人因為工時太長、沒有勞動權益、不受尊重而罷工維權的視頻底下,大部分評論都在抨擊奮起反抗的人,但有一條留言獲得了最多的點贊,是不同聲音的:「你以為吃苦就能有所收穫,但你最終會發現,只要你會吃苦,就會有吃不完的苦。」社交媒體上類似現象這不是個例。於是我發現,還有一群沉默的人,但是他們的信條不再是「苦盡甘來」。沉默也可能不是在隱忍,而是在蓄勢待發。
需要指出的是,沉默有時不是文化性的。權利意識的缺乏,是社會制度和政治統治的後果。這也是文章聚焦於工會行動的初衷之一。我也剛從那個鼓勵沉默的社會來到意大利,我很好奇:面對不公,不沉默,怎麼做?
這是我第一次創作實事類的非虛構作品。在此之前,我的寫作實踐始終圍繞藝術領域。當代藝術中的寫作可以說幾乎處在意大利華人移民品質的反面:不在乎「做」了什麼,一切都關乎「說」了什麼。它的語言是生成式的,像AI一樣,並非來自自身經驗,而是在處理從他處習得的各種概念,往往對所言之事一知半解。
我理解非虛構是以最忠誠的方式,將現實轉化為話語的寫作。因此在創作時,我希望能做到言必有據,壓制自己不作架空的闡釋和概念論述——一個藝術寫作者最擅長的事情;也儘量少談藝術——雖然 Sudd Cobas 的工作有許多和藝術之間的聯繫,我最初也是在藝術的語境下和他們打交道。後來我大概有些矯枉過正了,編輯和朋友提醒:文章裏幾乎看不到作者的藝術背景。我最初以為是好事,也可能成為了一種遺憾。
如何寫現場報道類的非虛構,我也是邊做邊學。我隱約知道,本着「實證精神」,非虛構總是需要採訪人物,這是一種基本方法。用人物的言語,來幫助刻畫現實。但是當我面對着人物時,我才意識到,我不適應這樣做。幸好,我也不必須這樣做。
首先,人物的語言總是帶着她們自身的表達習慣,比如我跟王姐聊天時她用的普通話、艾莎用的英語,都不完全是她們的母語,這導致了她們的言說並不是連貫和充滿邏輯的。當我引用時,應該保留比較破碎的言說,跳躍的邏輯,還是用我的理解和表達去修修補補,使之意義完整?這是一個語言上的倫理困境。
其次我發現,當我第二次、第三次見到人物時,她們很可能作出了和前一次不一樣的表達——不是推翻了,而是隨着信任的增加,她們分享了同一個事件中和她們自身更加相關的那一面。可能那才是推動事情變化的真正因素。所以後來我不再焦慮於要不要做更多正式採訪了,也很少錄音,我要找的,不是推動文章論述的話語引用,因為那不一定能體現出事情的全貌。
女性之間一旦熟絡起來,聊天就自然變得更加親密和私人。無論在社會運動中也好,為寫作調研也好,我都覺得這樣的溫情很珍貴。慢慢地,不是人物說了什麼,而是她每一次沒說什麼,更加吸引我。她們作為一個情感的個體現身了,而不只是說了某一句話的某個採訪對象。
這也意味着,我可能永遠無法在某一時刻確定:現在可以了,我獲取了關於某個題目某個事件的足夠信息。所以在文章中,我選擇將敘事和說明的部分分開。敘事不是為了對說明進行「實證」,前者只是現實的切片,始終在進行中。後者的作用,我希望能夠展現「語境」。
普拉託是一個極其複雜的現場,因此,本着「不要理解得太快」(這句話來自藝術項目「一個人的社會」)的自我督促,在調研時我也花了不少功夫,希望能夠向讀者呈現出更多的語境信息。我認為給出越多的語境,複雜性越將凸顯。在最初的方案書中,我曾計劃把意大利的工會政治語境和歷史、移民政策脈絡、工會過往的幾次重要抗爭案例統統寫出來,直到認清篇幅和時間有限的現實。
更重要的是,在編輯的幫助下,我也意識到,要說好一件事,並不是說得越多,表達得就越清楚。後來我將不少內容移到腳註中;割捨不掉的,儘量都在上下兩章「經緯普拉託」中,組織為對空間和時間的描述。
與其說記錄歷史,我認識到,更重要的是捕捉動態。我很幸運,在工會多年的努力下,對這篇文章很重要的話題——中國移民工人怎麼看待罷工——正在經歷一些事態的變化。沉默會被打破嗎?
在文中我還提及,意大利的華人群體有一套自己的「語言系統」。「罷工!」(Sciopero!)這個有些生澀的口號曾被人半開玩笑地音譯為:「下班嘍!」我認為這是一個絕佳的翻譯。在未來,那些說不出口「罷工」的,可以一起呼喊:「下班嘍!下班嘍!」
致謝:
文章感謝顧玉玲老師分享她同時作為一個行動者和寫作者的珍貴經驗,以及作為一個「資深讀者」的編輯意見。郭娟和伍勤根據她們對我的了解以及各自的專業編輯目光,對文章的修改提出了建議。我非常感激藝術家鄭寧遠最初與我分享關於普拉託和在意華人的研究,帶我認識這座城市和其中各色人物。藝術家 Valentina 和 Luca 慷慨地讓我借宿他們家、載我去罷工現場,並與我分享他們作為本地人對運動的觀察見解。在普拉託時幾次與紀錄片導演王申交流感受,也感謝他與我分享了一些他新片的田野和人物。感謝 Sudd Cobas 每一位在罷工現場向我翻譯並解釋發生了什麼的行動者,尤其是 Francesca 和 Pippo 。謝謝在場小組。最後,感謝 Massimo 在我寫作期間給予翻譯以及生活的支持。

圖片說明:
分享兩個普拉託的塗鴉:左圖上遠景中的「歐洲」二字,2013年就已經存在。查閱資料時,我發現當時後面還有一個「遠」字。身在歐洲寫下「歐洲遠」,是至少十二年前這位工業區塗鴉者的詩意表達。如今,隨着廠房翻新,「歐洲」不「遠」了。右圖是中國街附近「著名塗鴉」之二(排名第一的是其他報道發過的「資本社會害死我們」),意思為「中國人很美」,而下面垃圾桶上貼滿了普拉託臭名昭著的性工作小廣告,推銷着「甜味少女」「雙胞胎小女孩」「留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