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遇到過一件非你做不可的事嗎?關注抑鬱青少年,就是我那件「非我不可」的事。 我不是要說什麼使命感,而是這件事一直追着我、纏着我,把我的頭扭過來,逼我和它對視。
一切始於2021年,這年我成為記者,入行前兩篇報道的主角是初中生,年齡只有我的一半。我潛伏進幾十個QQ群,圍觀初中生們的社交媒體,學習他們的黑話和暗語,試着融入他們的圈 子。
報道寫完,我卻好像有了一種心癮,時不時想跳進青少年們創造的「兔子洞」裏看看——
這裏有一群廁妹,她們聚集在可以匿名投稿發泄不滿情緒的「賽博廁所」。廁妹自比陰溝老鼠, 管自己叫「鼠鼠人」,爸爸媽媽叫「豹豹貓貓」,想吐槽的現實生活裏的人、誤入「廁圈」的路人都 叫「萌萌人」。
廁妹使用這種萌化的語言,講述的卻是極為負面的感受和經歷,「我被80(霸凌)了」「紫餐(自 殘)被貓貓發現,被罵了」……讀來有種奇異的感受。
一次我刷到一位十三四歲的廁妹發的動態:「今晚的條形碼。」圖片打碼提示可能引起不適,我 點進去,那個畫面從此印在我腦海裏:一條白蓮藕一樣的小臂,上面布滿細密的刀痕。好吧,我 又學到「條形碼」這個暗語。我翻那個女孩的動態,看到她確診抑鬱的病歷、一排排空的藥片鋁 箔板,看她分享OD(overdose,過量服藥)和洗胃的感受。
以上這些描述,有血也有污穢,散發着一種消沉厭世的氣味,你感到厭惡嗎?我一邊厭惡着,一 邊控制不住時不時搜索相關的關鍵詞翻看。尤其是2022年,我不斷遇上我再怎麼努力也解決不 了的問題。我經常在床上一癱就是大半天,不吃不喝,強迫性地刷這些內容,沉迷其中。
只有我知道我有過這樣破碎的一面。在身邊人眼裏,我情緒穩定、善於關懷他人。
2024年底,得知在場發起「非虛構漫畫」徵集,我對搭檔常籮脫口而出:我要關注抑鬱青少年。 這不僅因為新冠疫情後,國內青少年抑鬱現狀更加嚴峻,也出於我的私心:我想搞清楚,為什麼 我被這個群體強烈吸引?
2025年夏天,項目正式啓動。我和一家休學陪伴機構負責人第一次見面,我們坐在機構院子裏 的一架鞦韆上,她腳一點地,鞦韆蕩悠起來。我突然脫離了記者身份,回到一個放鬆的人的狀 態,一時沒說話。
「我感受到你狀態好像不太好。你還好嗎?」她問。
我被問住,或者說被戳穿了。
另一次,在一位心理諮詢師的工作室,我們聊起嬰幼兒時期的經驗對後面人生的影響,我不禁走 神聯想我家的一些情況。這位諮詢師突然停下,輕輕地說:「我好像激發了你的一些感受……我 身體可以感受到。」我吃驚地看着她。她把手放到胸口偏上的位置,「現在這裏壓着一些東 西。」她有時也會這樣感受到青少年來訪者的情緒。
從那之後,我對抑鬱青少年的興趣逐漸轉向這些陪伴者。他們動用技術、經驗、感受力甚至一些 近乎神秘的方法,敏銳地察覺孩子們的狀態和需求,給予適當的陪伴。陪伴者們有很強的愛的能 力,總讓人感到被看見、被支持,舒適又安心。但是,我又對他們作為一個人的處境幾乎一無所 知。我會好奇:他們付出那麼多愛,累不累?他們怎麼疏解自己的壓力和負面情緒?助人者會不 會也遇到心理危機?
和編輯 Vivian、珮珊討論後,我們把視角聚焦在陪伴者,這是一個不常被仔細講述的人群。(這裡也感謝 Vivian 提示未成年人接受採訪的倫理問題,以及「在短項目裏同時刻畫好抑鬱者和陪伴 者兩個群體並不現實」。)
隨着採訪深入,我看到的不再是陪伴者這個身份,而是一個個具體的人:一個機構的員工抱怨公 司績效考核制度不合理的時候,和年輕白領沒什麼兩樣;一位對工作滿懷熱情的心理熱線接線 員,臨近下班又接入一通電話,也會邊聽邊想:為什麼不在我的工作時間裏想死呢?
還有一個已經不做陪伴者的女孩,說起之前工作裏最崩潰的時刻:一個孩子在她的支持下狀態越 來越好,但因為家裏的一場衝突,孩子一下子又退回到最初的狀態,把自己封閉起來。這讓她覺 得,自己做的一切都白費了。那之後,她自己抑鬱了。
後面看這段採訪記錄時,我回想起自己一段經歷。
我曾經把一張餐廳賬單吸在家裏的冰箱門上,以此提醒自己,時常關心一起吃飯的那位重度抑鬱 的朋友。一個冬夜,朋友在電話那頭啞着嗓子說:我真的堅持不下去,我想結束了……
我站在廚房水槽前接這通電話,調動任何能想到的語言去支持和撫慰朋友,眼睛盯着那張賬單, 心裏升起一種怨氣和憤怒。「我們上次吃飯,你不是在變好了嗎?為什麼我們又回到起點,我又 在聽你說這些?」這些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
像是要趕緊掩蓋這些想法,我更努力去學習如何支持抑鬱中的朋友。我打開一本抑鬱親歷者寫的 書,在上面劃線:
如何陪伴患抑鬱症或焦慮症的人
1. 要知道你是被需要、被感激的,即使表面上看起來不是這樣。
2. 聆聽。
3. 永遠不要說「振作起來」或「高興起來」,除非你會提供具體、萬無一失的操作方法。(「嚴 厲的愛」不管用,老套的、溫柔的愛就足夠了。)……
好,我知道了。可我光看這些字都覺得委屈,覺得累。我努力為朋友做這些,誰來幫我呢?—— 正是在盡力給朋友提供情感支持的這段時間,我同時經歷着自己內在的破碎和失序,癱在床上刷 手機,從白天刷到黑夜。
在這次創作時回溯我個人的經歷,讓我在某一天突然理解,為什麼抑鬱青少年對我有一種魔性的 吸引力。
我在情感耗竭的狀態下,仍然下意識地去照顧身邊人,把所剩無幾的生命力優先分給別人,還要 批評自己,為什麼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輕鬆地放下手機,離開床,過「自律」的生活。我越來越無 力。
而那些抑鬱的青少年,也是在屢次體驗到對現實的無力感之後,轉為向內攻擊。他們表達的正是 我內心深處的聲音:我想要被看見。我想要被理解。我想要放鬆。我想要愛。
他們的表達那麼強烈,而我的表達彎彎繞繞,連我自己都差點沒法理解我自己。我在強撐着當一 個陪伴者的時候,其實是把「我想要的」包裝成了「我付出的」。我才是渴望被陪伴的那個人!我 想要愛。
所以其實,這部有關抑鬱青少年的作品是為「正常」的大人們創作的。你和我的生命中,都可能 成為陪伴者。別忘了在給予之前,先看見你自己。
讓我感到幸運的是,這次創作全程有人相伴。
很感謝在場專門根據我們的主題,邀請Vivian作我們這一組的編輯。Vivian對我們的意義不止在 於她是記者前輩、在大學教新聞的老師,更在於她自己就是一位照護者,照顧年邁多病的父母和 患有精神疾病的哥哥,也曾因這些重負自己出現情緒問題,再慢慢自救。她對陪伴者有深切的理 解。在我們項目進程中,Vivian的新書《家鎖:華人家庭這個巨獸》出版。寫自己的家事比關注 社會事件更需要勇氣,這份勇氣鼓舞着我們。
Vivian和珮珊在創作的各個節點都給出特別關鍵的建議,特別是在採訪階段尾聲,她們提醒儘快 開始寫腳本,「不要在菜市場逛了,你們要趕緊進廚房炒菜了」!一句話戳中我的完美主義拖延 症。我們不再一直想着「素材還不夠」,而是靜下來思考已有的素材怎樣組織。
臨近交稿,珮珊提醒可以再想想作品的名字。我想到作品反覆提到的,抑鬱者與陪伴者之間的邊 界。在我的腦海裏,邊界燃燒起來,我自然地想到「火線」這個意象。
「就叫《藍火線》吧,怎麼樣?」常籮說。我一下子就覺得,就是它了。陪伴者和抑鬱者一同試 探出陪伴的邊界,這個過程中的互動和衝突總是幽微的,它確實是藍色調的。
最後,我最要感謝我的搭檔,這部作品的漫畫作者常籮。做腳本的階段,我們之間有七個小時的 時差,我每寫完一章故事腳本發給她,睡醒就會看到她發來的漫畫分鏡。她總能把我覺得難以用 文字表達的情緒、氛圍、意味,用輕盈的方式畫出來。那感覺太美妙了,就像一個孩子在聖誕節 早上醒來看到枕邊的禮物,而且這樣的好日子連着過了六天!
哦,說到聖誕節,2024年的聖誕夜我和常籮打了一個快三小時的電話。那時,我正在考慮離開 我供職的媒體,但完全沒想好接下來能做什麼。一想到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我焦慮到呼吸時氣 剛走到喉嚨就會被頂出來。我一整天都在家裏焦躁地踱步,會突然大聲哭、手抖。
「我懂。」電話那頭,常籮慢慢給我講她過去兩年成為獨立創作者的經歷。她說,我想象的那些 困難,在將來一個個都會遇到。而且只要想創作,我總有一天需要直面那些過去試圖逃避的人生
議題。「但還好」,她說,「這條路不會有你現在想象的那麼可怕。」
聽着這些,我又可以正常呼吸了。
「咱們確定要參加那個非虛構漫畫項目了?」她在電話那頭問我。
當然。我們是認識11年的老朋友,是這個項目鼓勵的「記者X漫畫家」組合。我們都是持續關注青 少年群體的成年人,也是經歷過很多次心靈地震的倖存者。
這件事,不正是「非我們不可」嗎?
2025/9/15